“沈公子這是何意?”夜已深,狄人相繼醉倒,彼此攙扶着回房入睡。
漠野卻被帶到驛站後院,一個單獨的小屋內。
屋中只得沈藏鋒一人,才一照面,便向他鄭重一禮,長揖及地。
見這情形,漠野一皺眉,立刻閃避開來,沉聲問道。
沈藏鋒起身,正色道:“今日我妻蒙閣下搭救,不勝感激!”
“那是阿依塔胡大單于的意思,公子若是感激此事,不如答允我家大單于和談之請如何?”漠野垂下眼簾,淡淡的道。
“和談是大單于之意,但救下我妻應該是閣下的意思吧?”沈藏鋒伸手肅客,示意他在榻上坐下,眼中有着瞭然之色,“烏古蒙拿出自己心愛的汗血寶馬,動用最隱秘的內奸,把馬賣給迭翠關守將,本是爲了送給我的。誰知這次我攜妻子前來,我妻卻是一眼相中了那匹駿馬,守將又順勢轉送了我妻……無論是誰得了如此寶馬,必定忍不住試騎一番!而迭翠關附近唯一可以跑馬的地方就是關前,原本這次計劃是衝着我來的,奈何我妻替了我。阿依塔胡既有意和談,自然盼望我能與烏古蒙結下大仇。若非你下令提前射殺烏古蒙的人,我妻今日定然無幸!”
見漠野不說話,沈藏鋒繼續道,“去年伏殺穆休爾的那一次,我就見過你,你的箭技是我所見過的人,無論魏人還是狄人裡都是最好的。我想,若是今日是我騎了那匹馬,如今早已是個死人了,因爲你會出手……”
“不會。”漠野忽然開口道。
沈藏鋒一怔,漠野頓了片刻,才道:“殺了你,沈家必定會報復大單于。大單于不想腹背受敵。”
“未必。”沈藏鋒搖頭,“穆休爾究竟是前任大單于,還是烏古蒙的父親。他死在我手裡,這一點捷報上雖然沒寫,但你們想來卻是清楚的。更何況我還是沈氏下任閥主,阿依塔胡若是能夠拿了我的首級傳與狄人各個部族,必定可以籠絡人心,一統狄境!尤其烏古蒙,他能跟阿依塔胡敵對,都是因爲穆休爾的栽培,結果阿依塔胡卻爲穆休爾報了大仇。烏古蒙再怨恨,也不可能繼續公然反對阿依塔胡成爲大單于。狄人以放牧爲生,來去自由。我們不可能一直在草原上追殺你們,阿依塔胡只要撐過沈家這次報復,就能成爲真正的大單于,而不是他現在號稱的大單于……還能借着沈家的報復,消磨不忠於他的部族,徹底掌握狄人!”
漠野沉默了一會兒,謹慎的道:“我不太懂這些,我只是奉了大單于之命,前來轉達大單于和談的意思。大單于的條件已經非常優厚了。”
“他的景遇亦不容樂觀。”沈藏鋒眯起眼,一針見血的道,“自我大魏從草原撤軍之後,烏古蒙與阿依塔胡大大小小的交戰裡,阿依塔胡一直是敗多勝少。最近一次甚至丟失了不小的輜重。雖然如今是盛夏,阿依塔胡還能依靠豐茂的水草撐上一撐。但照目前來看,阿依塔胡很難從烏古蒙手裡搶到足夠的糧草以過冬。在往年,他還可以通過劫掠我大魏。不過如今麼……”
沈藏鋒搖着頭道,“若得不到支援,阿依塔胡接下來的日子不會好過。他如今自居的大單于也不知道還能當多久?”
漠野看向他的眼睛,緩聲道:“沈公子,你們魏人難道會期望大單于落敗麼?你們沈家,難道不是正希望大單于與烏古蒙兩敗俱傷麼?”
“你說的不錯。”沈藏鋒點頭,道,“但這並不意味着要接受阿依塔胡和談的要求。比如說,我們可以派人攻打一次烏古蒙,削弱其實力,同樣可以達到讓他們兩敗俱傷、而不是烏古蒙吞併阿依塔胡的目的。”
他看着緊皺起眉頭思索如何回答的狄人少年,和藹的道,“其實是否和談,在我看來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我如今倒更想知道另一個問題。”
漠野沒有接話,但沈藏鋒已經自顧自的說了出來,“阿依塔胡爲何要派你來商議和談?縱然你會漢話,但我想阿依塔胡帳下不可能只有你一個人會說漢話。我沒有藐視你的意思,但我記得第一次設計穆休爾的那次,你出手救下那叫柯坦木的狄人時,狄人似乎非常排擠你?”方纔招待狄人用飯的堂上雖然沒有魏人侍者,卻不意味着沈藏鋒沒有打發人偷聽。
靠着食案下暗設的銅管,狄人的談話,除了酒酣時的耳語之外,沈藏鋒早已一清二楚。這叫漠野的少年箭術雖然非常精妙,但在狄人之中,即使如今手握代表狄人大單于的鷹令,對同伴的威懾也非常的吃力。甚至還不如他隊伍裡另一名狄人。
阿依塔胡非是糊塗之人,否則也不會在反對穆休爾繼承大單于之位失敗之後還能保住實力平安無事,甚至現在被侄子壓着打還能自居爲大單于。怎會派遣這樣一個人來作爲和談的使者?又給他安排這樣一羣桀驁不馴沒有眼色的部下?
“我若不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所提出的和談,你是否會不答應?”漠野沉吟道。
沈藏鋒淡淡一笑:“說實話,我並不贊成與阿依塔胡和談。我信不過狄人的信譽,西涼若想安寧,依靠的是我們手裡的刀劍,而不是與狄人的盟約。何況從前狄人主動撕毀盟約不是一次兩次,而我已經厭倦了事後去指責這種背約。”
沉吟了一下,沈藏鋒又道,“我也不想坐視烏古蒙坐大。當然……這些只是我個人的想法,須同鎮西將軍沈由甲、西涼刺史商議後,才能決定。”
漠野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不過鎮西將軍與西涼刺史都姓沈,此事還是你一個人做主,是麼?”
沈藏鋒並不否認:“也可以這麼說。”
“穆休爾大單于已經死了,阿依塔胡大單于非常看重我的箭技。”漠野足足沉默了好半晌,才低聲道,“不過正如你所言,我會是這次和談的首領,並非這麼簡單。這次機會,是我主動向大單于爭取的。大單于答應我,假如我能夠得到你的允諾,他會將欺辱過我母親的人都交給我處置,而且還會將一個親生女兒嫁給我爲妻。只要阿依塔胡大單于不倒,我在他麾下將平步青雲。”
“所以你方纔特意救下我妻,作爲交換和談的條件?”沈藏鋒問。
“不,我救下她是因爲她是你的妻子,是你兒子的母親,與和談本身沒有什麼關係。”漠野一直很平靜很冷漠的目光忽然變得猶如刀鋒般銳利寒冷,他凝視着沈藏鋒的雙目,一字字的道,“實際上就算我親手殺了她,我也認爲你必須答應我和談的要求!而我只不過選擇了救下她而已!”
沈藏鋒對他突如其來的變化只是淡然一笑:“哦?”
“你的大哥,他還好嗎?”漠野盯着他,慢慢露出嘲弄的笑容,一字字的道,“他拋棄我阿媽和我,一走十幾年,聽說早已在大魏帝都娶了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生兒育女?我阿媽被他連累,失去原本在族中尊貴的地位,在族人的嘲笑欺凌之中獨自將我撫育長大,去年年底臨終之前還不忘記叮囑我不要恨他——如今我要你們沈家答允這一次和談,夠不夠?!”
他輕蔑的看了眼沈藏鋒,冷笑,“我阿媽是在跟隨王帳撤退的途中,由於拉車的馬不堪重負與跋涉,被兩個族人在風雪中推下馬車,又受數人踩踏而過才奄奄一息的。那時候我受穆休爾大單于徵召,被勒令不得離開王帳左近。得知消息,殺了數名阻攔我的族人折回去找到她時,她已經只剩了一口氣!卻還念念不忘記讓我不要記恨你大哥……說起來,我阿媽的死,你們沈家也有一份!”
漠野傲然道:“這是你們沈家欠我阿媽、欠我的!這次和談,你們必須答應!”
……沈藏鋒之前鎮定自若的笑容足足僵了數息,才愕然的、喃喃道:“我不知道大哥在西涼時?”這話是真話。
沈藏厲比他長了十歲有餘,這位嫡長兄十五歲時被他們的父親沈宣打發到西涼磨礪,那時候沈藏鋒尚且是年幼的稚童,尚未啓蒙。
關於沈藏厲身爲嫡長子,在西涼軍中又有驍勇善戰之名,爲何沒能成爲下任閥主,反倒是自己這個三子自啓蒙後不久,就得到父親與叔父的全力栽培——沈藏鋒依稀記得父親淡淡說過一次緣故,道是因爲沈藏厲在西涼從軍時受過重傷,從此落下頑疾,三不五時就要發作,回帝都後請季去病爲他調養了數年才大致痊癒,但此後也不能過於勞累,自然無法勝任閥主之位。
沈藏厲確實在西涼落下了頑疾,即使連夏日也不能在冰室裡久待,一個不留神就要發作。這一點,連衛長嬴這個嫁進沈家不幾年的媳婦也碰見過。所以沈藏鋒自然而然就相信了,因爲在他的記憶中,沈藏厲就是因傷被緊急送回帝都救治的。
即使請得季去病出手,也還是臥榻數年,此後不時發作——由於沈藏厲在西涼從軍時有那麼驍勇的名聲,最後卻帶了一身傷病回到帝都,做弟弟的生怕問起來使他心裡難過,一個個乖巧的不多問。
就這樣,沈宣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沈藏鋒竟信到了今日。
若非這漠野主動說出,沈藏鋒決計想不到,這容貌氣質都與大哥沈藏厲、與沈家人沒半點相似的異族少年,竟是自己的嫡親侄兒!
“你若不信,何不寫信去帝都問問他?”漠野嘿然道,“倘若他能夠沒良心到不認我、不紀念我阿媽被他害慘這一生,那我也無話可說!”
沈藏鋒冷靜了一下:“你既然自稱是我兄長之子,總該有幾件兄長給你或給令堂的信物?”
漠野哼道:“那些我都給我媽阿陪葬了!”他冷冷的道,“你大可以自己問他一問,我聽我阿媽說過,當年我出生之後,他已經回了帝都。但他有幾名心腹還留在西涼,我阿媽拿出他給的首飾,請人把我的事情告訴了他。而他也還寫了一封信給阿媽……”
沈藏鋒問:“信呢?”
“已經燒了。”漠野厭惡的道,“若非爲了給阿媽報仇,你當我願意找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