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到銜霜庭通傳的人從雙鯉換成了雙珠,以及缺了一個宋在田,這次拜見與上次完全一樣。
後堂還是那樣的陳設,衛煥、宋老夫人,還有襄寧伯沈宙的席位都不曾改變。
衛長嬴儀態端莊亦如舊,只是邁進去的步伐卻與上次有些不同……她走得慢了點,但每一步都極穩。穩到了近乎刻意的地步,這不僅僅是身子還沒完全恢復,也是爲了掩飾在這樣的情況下見到沈家人時那不自覺泛起來的……緊張,還有些激動與隱秘的期盼……
當然,最多的,是忐忑。
向堂上之人行了該行的禮,這次沒有宋在田需要引見,宋老夫人直接招了她站到身旁。待她站好,就聽襄寧伯沈宙語帶嘆息的道:“這孩子比上回瘦了許多……真是委屈了!”
雖然曉得多半是客套話,但衛長嬴聽了,鼻尖就是一酸,眼中也澀澀的,難受。
她竭力忍住,低頭侍立,默不作聲。
衛煥接話,語氣同樣沉重:“世人無知,又有有心人從中煽風點火,污衊無辜啊!”
“景城侯此番行事,雖然名義上是爲衛公思慮,然卻實在欠妥……”沈宙雖然如常說話,仍舊是聲如洪鐘,嘿然道,“堂堂司徒如此不智,實在叫人齒冷!”
“也許他是太急智了些。”衛煥淡然一笑,意有所指道。
沈宙沉吟,道:“衛公說的極是,只不過,急智雖然能解一時,到底是倉促所爲……”
他們這兒談着話,宋老夫人也不插嘴,只端起面前的茶盞,慢慢飲着,放下來時,裡頭已經只剩了半盞。見狀,使女雙鯉悄悄拉了把低頭沉默的衛長嬴,目光看了眼那茶盞。
衛長嬴明白過來,她此刻雖然心神不寧,但替祖母續茶還是能做的,略挽了袖子,執了壺,壺嘴對準茶盞……壺中茶水充足,指節微微下壓,水流就出了來。
然而——
不大的茶盞還沒續滿,毫無徵兆的,衛長嬴靠着宋老夫人以及雙鯉這邊的手臂,被狠狠推了一把!
這一下推得又突然力道又大,衛長嬴全然沒有防備,當下失手把茶壺摔了開去不說,壺中茶水,頓時將她一雙袖子潑得溼透、甚至連宋老夫人都被殃及,半幅羅裙被打溼!
突如其來的變故一下子讓衛煥與沈宙中斷了談話,詫異的望了過來!
宋老夫人顯然非常心疼孫女,也不及向沈宙告罪,刷的就站起了身,驚慌的扶住孫女的手臂問:“怎麼樣怎麼樣?可被燙着了?”
許是因爲太過心急查看孫女溼漉漉的袖子下的傷勢,老夫人竟忘記堂上還有沈宙與一干下人在,不待衛長嬴回答,手下已經飛快的將她羅袖捋起——泛着熱氣的袖子下,是欺霜賽雪的玉臂,重點是,臂上一點嫣紅的硃砂,鮮豔奪目,濃豔欲滴,與衛長嬴今日眉心的梅花花鈿一樣,愈加襯托出肌膚的白皙聖潔。
宋老夫人仍舊帶着驚慌,似自語、又似說與堂上之人聽,絮絮叨叨:“疼不疼?啊?疼麼?”說話之間,老夫人拿帕子在那硃砂上擦拭着,像是擔心殘存的茶水會繼續傷着孫女……
一下、兩下、三下……
老夫人擦拭得很是用力,帕子拿開後,原本雪白柔嫩的肌膚已經泛起了緋色。
可那點硃砂仍舊鮮豔如舊。
……決計不是臨時畫上去的。
大家子的小姐們,自幼爲家人所點,此後一直到出閣,時時檢驗,以免鑄下大錯而無使長輩知曉,也是警戒她們恪守閨訓,不敢做出有辱門風的事來。
這真正的守宮砂,在童女時就點上,經水不褪、歷久彌豔,惟有新婚之夜後,褪去少女的青澀,成爲婦人,它才悄然消失。
衛長嬴低着頭,訥訥的望着它,聽着祖母柔聲安慰,慢慢替自己拉下袖子,這才轉向沈宙賠禮……宋老夫人和沈宙說什麼她都沒聽清,她心裡有着清如輕風的嘆息:原來,祖母急着在此刻就把自己叫過來……就是爲了這壺茶、或者說,委婉又直接的告訴沈宙,自己仍舊是清白的麼?
——不拘這門婚事成不成,衛家終究不肯讓她揹着不潔的名聲。
所以衛長嬴臂上的硃砂,必須讓沈宙、讓他隨行的侍從,以及這後堂所有下人親眼看到,而且是一來就看到。
衛家可以不結這門親,然而卻絕不能讓沈家以爲衛長嬴當真受了侮辱!
沈家不能確定衛長嬴到底有沒有受辱,總歸會懷疑的,如此退了親,也會覺得理所當然;但沈宙現在明明的看到貨真價實的守宮砂了,那麼這種情況下退親,等若是不爲難沈家、是爲了沈家着想……如此即使退了親,沈家也會對衛家有所虧欠。
沈宙雖是男子,卻是長輩,又是當着衛煥和宋老夫人的面——方纔衆人都看得清楚,茶水熱氣騰騰,是新沏上來的,宋老夫人珍愛唯一的嫡孫女,顧不得場合就查看她可能被燙傷的手臂,也是合情合理……內中用意不難揣測,可拿出去講也不怕人挑理——袖子是老夫人拉上去的,不是衛長嬴,做長輩的心疼晚輩,行事鹵莽了點、那也是愛孫心切,理應被理解。
一切都很完美。
在沈宙初到時,衛家就用這樣的方法向他證實了衛長嬴清白仍在,接下來……婚約要不要繼續、用什麼樣的態度對待衛氏,就看沈家了。
橫豎,衛家已經表示清楚——衛長嬴是清白的,外頭所謂衛長嬴已然不潔那都是造謠。
沈家若還要怠慢,怎麼都要理虧幾分的。
衛長嬴不反對這樣的做法,也承認這是必須要做的,她的清白是真的,衛家完全沒必要吃這份虧。然而這樣的理解並不能止住她心頭的悲哀——有幾個女子,過門之前,需要如此處心積慮的、向夫家證明自己的清白?
只這麼一做,她就無端端的彷彿矮了一截……
這門親事,真的是……不能再結下去了嗎?
雙鯉滿臉擔心的扶着她的手臂,暗暗用力示意她該說點什麼,嘴裡不高不低的道:“大小姐這幾日有些乏了,婢子扶一扶大小姐……”
衛長嬴回過神,竭力維持住端莊的姿態,躬身請求容自己下去整理儀容。
宋老夫人也向沈宙告完了罪,便道:“你與我一起下去罷,我也要換一身。”
出了門,宋老夫人緊緊握着孫女的手,想說什麼,卻頓住,片刻後,才低聲道:“燙麼?痛麼?”
“不燙,不痛。”衛長嬴搖頭,她沒有說謊,那壺茶雖是熱氣騰騰,卻遠未到燙手的地步——宋老夫人只是要個光明正大揭起孫女袖子的機會,怎麼可能當真讓衛長嬴燙着了?至於宋老夫人用力擦拭的那幾下……已經明白過來祖母用意的衛長嬴,更加不會覺得疼痛。
她看到的,是老夫人孜孜不倦的、全然爲了子孫的滿滿的盤算與愛憐……
“先回去罷。”宋老夫人看着孫女想開之後懂事的模樣,心頭卻是酸澀難言,這樣好的孩子,這樣好的婚約,怎麼就被害到了這樣的地步?早知道如此,她恨不能提早就唆使衛煥動手,拼着落個謀害嫡長房的名頭,早早送了衛鄭雅下去!
但如今什麼都晚了……
只能——聽天由命!
祖孫兩個心頭悵然難言,在堂外迴廊上小站片刻,正待各自回房更衣,卻聽得前頭一陣喧嚷傳來。
老夫人讓衛長嬴回銜霜庭去,自己皺了眉,問左右:“前頭怎麼回事?沒見襄寧伯正在裡頭嗎?”她心裡估計現在能喧嚷閤府的大概與敬平公府那邊脫不了關係……可那邊府裡出再大的事兒能比得上自己孫女的婚約是否可以繼續麼?
老夫人心裡盤算着不管來人是誰、爲了什麼緣故,只要和敬平公府有關,一律不問青紅皁白、先收拾了再說!
不想去打聽消息的小使女拎着裙子才往側面的遊廊跑了十幾步,前頭的月洞門中,忽地轉出了一羣人。
當先之人兀自戴着斗笠,着一襲緋紅錦袍,足蹬青地瑞雲紋朝靴,靴袍之上,污泥點點,袍角袖底,更有數片濡.溼,瑞羽堂中俱鋪着地磚,這些污泥只能是府外弄上去的,看位置顯然經歷過不短距離的泥地馳騁。
這人急步而入,步伐之中帶着凌厲之意,大異常人。他所戴的斗笠是馬上所用,極爲寬大,雖然身量頗長,卻也遮了大半容貌。從宋老夫人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斗笠下緊緊抿着的薄脣,從裝束到身形到舉止到這笠下一窺,都眼生得緊,讓宋老夫人感到又驚又氣——就是衛長風也沒有這樣直闖後堂過!這人是誰?!莫名其妙的闖進來,究竟意欲何爲?侍衛又怎會放他進來?!
老夫人正一頭霧水,眼一晃卻見這人身後,跟着的正是從前庭到後院一路上的侍衛,內中還有好幾個管事、得臉的僕婦,可謂是浩浩蕩蕩。可這些人吧……管事僕婦都是一臉無可奈何,侍衛倒是把手按在刀上,卻一副投鼠忌器的模樣,竟是無人敢動手。
見着老夫人驚怒交加的望過來,一名外院管事機靈,慌忙三步並作了兩步,跑前幾步叫道:“稟告老夫人——”
這管事的話音未落,那緋袍人噫了一聲,忽然腳步一停,他一停,餘人也都下意識停了下來,看到宋老夫人,面面相覷。就見這緋袍人也不在乎還在紛紛揚揚下着的秋雨,徑自伸手將頭上斗笠摘下,露出真容。
此人不過弱冠年紀,雙眉斜飛入鬢,目光湛然明亮——明亮到了斗笠一摘,連宋老夫人都感覺到這雙眼睛裡撲面而來的咄咄氣勢。不止眉宇之間英氣逼人,他的站姿顯然是久經錘鍊,隨意一停步,便挺立如標槍!時刻都帶着一種矯矯冠羣的鋒芒!
這樣的鋒芒將他如今滿是污泥風塵的衣袍朝靴的狼狽俱壓了下去,連他本身的丰神俊朗,亦不足以在這樣的鋒芒下給人以深刻的印象。
時下的閥閱世家,俱講究含蓄委婉而優雅的風儀,崇尚的是如隱居山間泉下的高士般出塵高潔的風流氣韻。比如衛鄭鴻、比如衛新詠,宋老夫人見慣了衛鄭鴻一類的子弟,還是首次見着如此鋒芒畢露、而且鋒芒畢露得如此理直氣壯、簡直是理所當然毫不掩飾的後輩,不禁忘記喝問他,竟看着他微微發愣。
緋袍男子被她望着,舉止卻依舊從容不迫,將斗笠隨手遞與身後緊跟着的一名青衣小廝模樣的少年拿了,又略整袍服,這才向廊下的宋老夫人深躬一禮,朗聲道:“孫婿沈藏鋒,見過祖母!”
以宋老夫人的城府,才被這陌生晚輩的鋒芒所驚,再聽得“孫婿”、又聽見“沈藏鋒”,再看到庭中雨裡滿身泥濘卻對自己恭敬行禮的年輕男子,也感到有點暈眩。
竟任他維持着行禮的姿態許久,宋老夫人才喃喃的、不敢置信的道:“沈藏鋒?”
還是陳如瓶暗中扯了把宋老夫人的袖子,示意她還沒有免了沈藏鋒的禮,宋老夫人才吐了口氣,似哭似笑的道:“好孩子,你……你先起來!”又猛然想道,“你怎的來了?”
——難怪如此之快就可以從瑞羽堂的前庭一路闖到後堂,這麼一大羣人跟着卻無人敢動手阻攔,女婿這樣的嬌客,還是衛長嬴的未婚夫……誰敢當真與他動手?
不敢動手,憑沈藏鋒這通身的鋒芒氣勢,把守層層門戶的人,除了讓路和跟着以備不測,還能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