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夫人還沒把帝都各家適齡未婚公子的名單擬出來,端木芯淼卻先登門拜訪了。
對於這位神醫高足的到來,太傅府上下都十分意外,二少夫人端木氏本來在檢查女兒們的課業,聞訊之後急急忙忙的梳洗更衣,趕到蘇夫人跟前——不想還沒跨上回廊,卻正好聽見裡頭蘇夫人驚訝的道:“八小姐是來尋長嬴的?”
端木氏在門外聽見,腳步頓時一緩,神色狐疑,就示意門口的使女先不要稟告,斂了裙裾屏息凝神的聽着……
但聞屋裡端木芯淼脆聲應道:“夫人說的是,上回令媳陪令郎去芯淼師尊那兒診脈,芯淼恰好亦在師尊跟前服侍,與令媳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就約了後會。今日芯淼空暇,想起前約,不請自來,還望夫人原宥。”
蘇夫人當然要原宥,不提端木芯淼是季去病唯一傳人的身份,單是她錦繡端木嫡女的出身、次媳端木氏的族妹,對這種門戶不亞於自己家的正經閨秀,蘇夫人自不會失了禮數,此刻就掩了驚訝,微笑着道:“這話說的,不提長嬴與你之約,就說你姐姐是咱們家次媳,都是親戚,你過來就和在自己家裡一樣,何必客氣呢?”
端木芯淼乖巧道:“芯淼多謝夫人!”
“你可別謝我,說起來上回家母之病,還多虧了你。”鄧老夫人是端木芯淼治好的,雖然蘇夫人當時已經謝了又謝了,但因爲和端木芯淼不是很熟悉,這會自也要再客套一下,蘇夫人少不得要把端木芯淼的品行和醫術再次稱讚一番。
門外端木氏聽了一番客套話,咬了咬脣,整理衣裾,恢復常態,對使女點了下頭。守門的使女會意,往裡稟告了一聲,蘇夫人就止了話頭叫進去。
端木氏笑意盈盈的進了門,見端木芯淼穿着酡顏地撒繡纏枝曼荼羅花葉交領上襦,繫着夾纈花羅裙,側梳了墮馬髻,髻上插着山茶珠花,鸞鳥步搖,正襟危坐於蘇夫人下首,儀態端莊口角含笑,一派大家閨秀風範。
她微笑着給蘇夫人行了禮,很是親熱的招呼族妹:“淼兒今兒來的正好,小廚房裡做着玫瑰糕,我記得你最愛吃這個,正想着一會叫人送些過去呢。”
端木芯淼起身給族姐福了一福,笑着道:“這可真是巧了,只是族姐也不要那麼麻煩,我是來尋衛姐姐的,一會族姐給我送到衛姐姐那邊去就成。”
端木氏露出一絲詫色,道:“你尋三弟妹?”轉爲好奇,“怎麼會忽然來找三弟妹?”
“上回在師尊那兒遇見,與衛姐姐一見如故,約好了等我空下來過來拜訪。”端木芯淼淡笑着道,“今兒就來尋衛姐姐玩。”左右顧盼了下,“衛姐姐這會可是忙着?”
蘇夫人就問陶嬤嬤:“長嬴呢?還沒叫人去喊?”
陶嬤嬤有點尷尬的道:“已經打發人去了,想是金桐院離得遠,所以還沒有過來。”
她這麼說,除了對太傅府不熟悉的端木芯淼,蘇夫人和端木氏都明白了:端木芯淼這是頭一次上沈家的門來,現下沈家上上下下都是無病無災的,端木芯淼忽然登門,任誰都會認爲這是來找她的族姐端木氏的了。
所以蘇夫人這兒接待着她,下人也不必吩咐,自動自發跑去無花庭請端木氏過來了。
一直到端木氏過來,才聽端木芯淼說來意,卻是找衛長嬴的……這會怕是去金桐院的人緊趕慢趕的還沒趕到呢!
端木氏臉上就有點不好看,只是想了想又掩住了,笑着道:“說起來三弟妹這會怕還真的有點兒忙,前兩日採買上頭出了點事,如今正是三弟妹在處置,怕是因此耽擱了。”
蘇夫人含蓄的瞥了她一眼:端木氏這話裡顯然有表示衛長嬴在故意怠慢端木芯淼的意思,說起來端木芯淼是端木氏的族妹,論起來比年初才嫁到帝都的衛長嬴要親切得多。然而端木芯淼頭一次到太傅府來居然找的是衛長嬴而不是自己的族姐端木氏,這已經讓端木氏有點難做人了,聽方纔端木芯淼的稱呼——對端木氏是輕描淡寫的“族姐”,連排行都懶得喊,對衛長嬴倒是親親熱熱的“衛姐姐”。
這樣的事情換了蘇夫人自己也會不痛快的,只是端木氏這樣沉不住氣的當着婆婆的面就拆起了妯娌的臺,蘇夫人還是要警告她一下——被蘇夫人這麼一看,端木氏也覺得自己太心急了,訕訕笑着彌補:“不過三弟妹既然和淼兒你約好了,想來得了稟告定然會立刻趕過來的。”
端木芯淼捏着帕子,笑的端莊又矜持,道:“夫人和族姐但請放心,芯淼卻不急的。說來上回也沒和衛姐姐約好是哪一日,今兒突如其來的登門,最怕因此打擾了衛姐姐。”又講,“衛姐姐若有事兒,芯淼明後再來也成。”
這會看着端木芯淼高貴大方又善解人意,在對她不怎麼熟悉的蘇夫人眼裡,大家閨秀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端木芯淼雖然不合規矩的拜了個醫者爲師,然論出身是實打實的大家閨秀——並不覺得奇怪,笑着與她寒暄:“這怎麼成?雖然沒講好日子,總歸是約好了的,長嬴很該備着你來纔是……許是路程遙遠,下人們憊懶拖了辰光。八小姐且少坐,一會長嬴來了,我叫她給你賠禮!”
“芯淼可不敢當。”端木芯淼客客氣氣的道,“本來衛姐姐就長於芯淼,所謂長幼有序,更何況夫人也說了,衛姐姐這會還沒來,都是因爲金桐院離得遠的緣故……”
“八小姐真是謙和……”蘇夫人敷衍起出身相若的閥閱女眷來早就是爐火純青,這會便做着慈祥之色誇讚道。
端木氏含笑在旁,神情平靜,帕子卻越拽越緊——蘇夫人不熟悉端木芯淼,作爲同族姐妹,端木氏還不清楚自己這族妹?
端木芯淼的經歷類似其師季去病,早年她的嫡長姐端木微淼還是太子妃那會,仗着這個姐姐的寵愛縱容,以及端木家老夫人還在,老夫人最寵的固然不是端木芯淼,但因爲端木微淼的緣故待這個小孫女也一直都是另眼看待的。
結果後來錢後被廢,太子也被厭棄,太子妃成了庶人,爾後因爲丈夫抑鬱而死、追封蔡王才得了一個蔡王妃的封號,也虧得還有位世子下來,能支撐着端木微淼過日子。不然蔡王妃十有八.九是學劉若玉的族姐、本朝第一位太子妃那樣隨夫去了。
端木微淼出事後對最疼愛她的端木家老夫人打擊極爲巨大,她守寡對老夫人來說又是一次打擊,總而言之蔡王的追封還沒下來,端木家的老夫人也去了——基本上端木家這老夫人就是替長孫女愁死的。
端木微淼和端木芯淼姐妹兩個沒有嫡親的兄弟,姐妹兩個的母親錢氏性情好強,與丈夫向來不是非常合得來。
未央宮的主人還姓錢那會,錢氏固然不得丈夫喜愛,但景遇尚可,長女做了太子妃之後,便是丈夫也對她好了很多。後來……錢氏是前兩年去的,算起來端木芯淼去年年底才除了孝,自端木家的老夫人去後,端木芯淼就守着母親,母女兩個居一別院過日子,甚至不踏足端木氏的祖宅。
錢氏去後,端木芯淼仍舊住着那個宅子,除了每個月去一回蔡王府探望長姐和外甥外,與端木家儼然是行同陌路。這也是端木氏論起來與這個妹妹是同一個曾祖父,兩人關係卻不是太親近,上回請端木芯淼給鄧老夫人診斷,居然要勞動端木氏的母親以長輩的身份上門去請的地步的緣故。
還是去年端木芯淼的父親續了弦,新娶的繼夫人周氏,是世家中的溪林周氏之女,門第不如錦繡端木,又不甘心被一羣自恃生子有功的侍妾壓制,就下死力氣把端木芯淼接回去——藉着心疼繼女的名義,狠狠發作了後院裡的人,發賣了好幾個兒子都快束髮的侍妾,打發了一大批老僕,如此上下敲打,把整個後院整頓了一遍,大權在握,卻還得了個重視元配嫡出之女的名頭,被許爲慈母典範。
只是端木芯淼究竟心頭有恨,雖然回了家,但對家裡人也不很親近,更不要說對族人了。端木氏嘗聽自己的母親評論過這族妹:“經歷與季去病相似,師徒兩個是同病相憐,早先也是個活潑愛鬧的天真孩子,如今卻被世事冷了心,看着對人對事都極客氣,其實萬事不縈心頭,除了微淼母子,包括她那父親,死活都不見得能被她放在心上。想和她真正交好不容易,然而得罪了卻會記你一輩子……所以,像對安吉公主殿下一樣,即使不求着她,也不要得罪了她,免得什麼時候她恨起來給你一下子,犯不着的。”
端木氏把這話記在心裡,待這族妹一直客氣得很,因爲有自己母親的評論,端木芯淼人前不冷不熱客氣卻疏遠、人後尖酸刻薄喜怒素無常,端木氏也沒放在心上,橫豎知道這妹妹就是這樣的人!
可事情最怕比——今兒個看端木芯淼對衛長嬴的態度,端木氏怎麼都不能痛快!
她默不作聲的想着事兒,半晌後,衛長嬴終於來了,見禮畢,端木芯淼就甜甜的喊着衛姐姐,道:“我想姐姐真是想得緊!沒投帖就來了,姐姐不會怨我罷?”
好麼!見到衛長嬴,她連“衛”字都去掉了!想來對端木微淼也就親熱到這份上了?端木氏暗暗咬牙,微笑着道:“淼兒說的很是,三弟妹,可不是我這個做姐姐的幫自己妹妹說話:你之前都跟淼兒約好了的,怎麼現下還是來得這樣晚?母親都說叫你來了要給淼兒賠罪的!你看看你呀!”
端木氏心裡酸溜溜的難受,也不管婆婆之前的警告了——反正蘇夫人也不可能因此把她休回家,以她對這婆婆的瞭解,今兒個不聽話,最多人走了挨頓說,到時候再好好認錯就是。可要是就這麼放過衛長嬴,她心裡實在不甘心!
蘇夫人皺着眉頭,瞥了眼次媳,礙着端木芯淼在,卻也沒說什麼。
本來衛長嬴見到端木芯淼過來,想到自己那隻價值不菲的嵌寶戒指就要交出去,實在覺得捨不得——關鍵是交得非常的糊塗,心裡也不痛快,如今聽端木氏這樣陰陽怪氣,就淡淡的道:“之前端木八小姐道是要過來看我,我道八小姐是客氣話,加上那日遇見八小姐,是陪夫君去請季神醫診斷的,我惦記着夫君,回來之後倒是忘記與母親、嫂子們說起了。未想八小姐今兒個當真會前來,未能遠迎,還望八小姐恕罪!”
說着真要向端木芯淼行禮——端木芯淼現下有求於她,本來就非常能夠做低伏小,哪裡敢叫她真的賠罪?忙不迭的上來攙扶,嚷道:“衛姐姐這是做什麼?明明就是我不請自來,衛姐姐不怪我就好了,我怎麼還能怪衛姐姐?要說賠禮也應該是我給姐姐賠禮纔對!”
兩個人這裡爭來爭去要給對方賠禮,蘇夫人眼中卻閃過一絲疑惑:端木芯淼口口聲聲說她和自己這三媳一見如故,似乎親熱得不得了,甚至比和端木氏這同族姐姐還要親密……怎麼現在看起來並不是這樣的?
尤其是衛長嬴對端木芯淼一點也不親近!
自己的媳婦自己清楚,蘇夫人知道衛長嬴固然做小姐時非常得長輩寵愛,但也沒任性到了不通情理的地步。端木芯淼若當真對她滿懷善意,衛長嬴不該如此冷淡疏遠纔對呀?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蘇夫人這兒沉吟着觀察,端木芯淼和衛長嬴推讓來去,究竟力氣不敵自幼習武的衛長嬴,硬被按着受了禮——她看着衛長嬴眼中閃過的對於端木氏的不滿,可是擔心被族姐一挑唆,弄得衛長嬴索性翻了臉,好容易賴上的翡翠到不了手,心裡一不高興——反正端木芯淼對端木氏沒什麼不敢得罪的,就怒氣衝衝的回頭朝族姐嚷道:“我好好的過來看衛姐姐,蘇夫人是你們的婆婆,都還沒說什麼呢,族姐就忙不迭的逼着衛姐姐給我賠罪,生怕我們兩個不生出芥蒂來!族姐你這是什麼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