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到了城門前,衛長嬴與顧柔章也在車裡換回女裝,彼此檢查過了儀容,氣定神閒的端出大家貴婦、貴女的架子坐好了,靜靜候着。
片刻後,就聽到沈疊以及顧夕年、鄧宗麒身邊心腹一起來隔着車簾請安的聲音,道是沈藏鋒有傷在身,臥榻未起;顧夕年跟顧弋然卻是各在駐守之地;只有鄧宗麒知道妹妹千里迢迢跟着衛長嬴一行人前來後,跟上司告假前來迎接。
兩邊隔着車簾寒暄了幾句,又聽外頭沈藏暉與鄧宗麒客套一番,沈藏暉就撥馬到車邊來稟告嫂子:“鄧公子說,咱們家祖宅那邊已經備好了屋子,現下就可以直接過去了。”
衛長嬴應道:“有勞你們了,這就過去罷。”
沈氏在桑梓地的祖宅,佔地極爲廣闊,甚至超過了瑞羽堂的規模。
馬車進了內院,衛長嬴率先下了車,擡頭望去,原本應該是鱗次櫛比的樓宇重院,爲積雪所覆蓋,累累如山巒,儼然一直連到天際。
這裡是明沛堂的所在,建築遠不如瑞羽堂精緻華美,而是古樸厚重。
沿迴廊向後堂行去,途中看得出來許多地方一直是精心修繕保養着的——畢竟是沈氏祖堂——但還是有許多無法修繕的風霜痕跡,譬如說幾處明顯的刀劍斫痕。
沈氏子弟自然不可能沒事拿刀劍亂砍自己家的祖宅,追想西涼沈氏數百年中,這處祖宅與東胡劉氏一樣,不乏失守、鏖戰的經歷。
天色灰濛,雪花大團大團的直墜下來,沒有風,卻冷得出奇。
衛長嬴在城外還能跟顧柔章說笑兩句,但到了這裡,卻是一顆心似火燒一般,急於看望丈夫。沈家本宗留下來照管明沛堂祖宅的人、論起來衛長嬴該叫一聲叔嬸的兩位勸衆人在後堂少坐,喝盞熱茶去了寒氣再去後頭相見,她卻聽不進去,堅持先去看了沈藏鋒無恙才肯放心。
那族叔沈楚與其妻周氏拗不過她,只得打發了人給她領路。衛長嬴既不願意喝了茶再去,沈藏暉一則不便與顧柔章等人相處,二則也惦記着兄長,遂也告罪前去。
到了沈藏鋒住的院子裡,但見極寬闊的庭中一排的瓊枝玉樹,因爲雪厚,整個的裹住了,也分辨不出來樹種……如今也沒人有這個心思留意,腳步匆忙的上了迴廊。
衛長嬴解下赤狐裘衣,踏入門中,還沒想好見着丈夫該說什麼……卻見外間竟有一個眉眼秀麗的少女,正小心翼翼的伺弄着茶水。見着衛長嬴跟沈藏暉一行先後進來,腳步聲環佩聲叮噹作響,這少女忙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室內,眉宇之間露出一絲埋怨之色來。
衛長嬴雖然是與丈夫別後相逢,既欣喜又擔心,心情激動的時候,然而在丈夫養傷的內室外忽然見到一個俏麗的少女,本能的就戒備起來了——再一打量,這少女不過十六七歲年紀,眉眼秀麗倒也罷了,關鍵她穿戴也鮮麗得緊:淺妃色底折枝梅花紋交領上襦,衣襟處露出約莫一寸來闊的粉色中衣,腰束彩絛,下繫着櫻草黃留仙裙,綰着雙螺,插着銀簪,墜着珍珠,鮮鮮亮亮的一身——就是在帝都的太傅府,如蘇夫人跟前的滿樓等人,也是逢着年節纔會這樣從頭到腳一身簇新的穿戴。
顯然不是尋常使女。
衛長嬴激動的心情略平,目光也冷了下來——她看得出來這使女不似規規矩矩伺候的人,隨行的下僕也是心裡有數,賀氏就冷聲問:“你是何人?怎在我家公子這裡?”
“哎呀,都叫你們小聲點兒了,怎的就不聽?仔細吵着了公子……”那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這兒伺候着的使女聽賀氏聲音略大了一點,忙把手按在脣上,大驚小怪的埋怨了起來。
“三哥在裡頭?”沈藏暉也察覺到堂嫂忽然住腳不說話的緣故,只是他是男子,覺得這些個使女並不值得多費辰光,就不耐煩的打斷了那少女的話,道,“這是我三嫂!沒規矩的東西,怎麼說話的!”
明沛堂這兒既然已經爲衛長嬴一行人的到來備好了地方,那使女如何會不知道沈藏鋒的妻子因爲掛心他的傷勢親自趕了來——這會其實怎麼也該猜測到衛長嬴的身份了,卻在聽了這話之後才故作驚訝的上來賠罪:“婢子真是該死!原來是三少夫人來了?婢子軟玉,見過……”
被沈藏暉提醒,衛長嬴也覺得何必跟一個小小使女計較,若沒沈藏鋒的准許,這樣的人哪兒近得了他的身?
就一拂袖,冷冷的道:“閉上你的嘴!待我看過夫君再問你話!”
她心裡想着雖然這名叫軟玉的使女還作着女孩子的裝扮,可誰知道沈藏鋒軍旅寂寞,是不是已經動過人了?這樣想着,爲沈藏鋒的擔心着實降了幾分,竟落在沈藏暉之後才進了內室,然而進了內室卻不禁一怔:
內室裡,卻並非只得沈藏鋒一人。
一個身材魁梧面容威武鬚髮花白的老者正提着一罈酒,興致勃勃的盤腿坐在西窗下的炕上,有一口沒一口的啜飲着。
看到沈藏暉與衛長嬴,這老者慌忙跳下炕,問道:“可是本宗的四叔父與三嬸母?”
“……”沈藏暉與衛長嬴不知道他身份,看一眼病榻上,卻見帳簾低垂,沈藏鋒擁着錦被,只露出半張蒼白的面孔,雙目緊閉,似乎在昏睡着。傷者沉睡,裡裡外外只一個不安分的俏婢伺候着也就算了,這老者居然還對着病榻心情不錯的飲酒,這……這亂七八糟的算什麼事?!
衛長嬴蹙緊了眉,道:“你是誰?怎的在我夫君這兒喝着酒!”
那老者訕訕的趿了鞋,乾咳道:“末將……呃,侄兒沈由甲,乃是沈氏旁支子弟,如今忝爲西涼都尉。”
居然是丈夫的族侄兼上官!
衛長嬴看了看榻上,卻見幾人說了這一番話,沈藏鋒卻還沒有醒,心頭狐疑,道:“原來是……”這廝既是丈夫上官又是族侄,如今也不是公堂之上,稱官職不妥,稱侄兒……只看着他滿頭華髮也有點叫不出來,衛長嬴索性含糊過去,小聲問,“夫君他這會怎的了?”
“回三嬸母的話。”沈由甲倒是照着族裡的稱呼叫了出來,道,“三叔因失血過多,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在靜養。今日侄兒照例過來與三叔商議軍情,三叔聽着高興,就贈了一罈霜琅釀與侄兒助興。奈何侄兒還沒說完,三叔乏了,就睡了過去,侄兒……就……想喝完了……就走……呃……”
衛長嬴明白了:丈夫沈藏鋒雖然臥榻養傷,但還是掛心戰事,沈由甲就每天過來跟他商議,許是今兒個聽到了什麼好消息,自己有傷不能喝酒,就着人給沈由甲提了一罈子來。結果沈由甲這廝,喝着喝着就懶得走了,看到沈藏鋒精力不支睡了過去,非但不悄悄離去,卻還是賴着想在這燒得暖洋洋的屋子裡把酒喝完了再走……
衆人沉默了片刻,場面正尷尬的時候,卻聽榻上沈藏鋒聲音虛弱的問:“由甲,四弟他們可進城了嗎?”
沈由甲暗叫一聲僥倖,忙大聲道:“三叔您放心,三嬸母跟四叔就在這兒呢!”
……這廝聲高喉響,這一聲喊振得榻上帳子都微微搖晃,沈藏鋒如今這樣的虛弱,竟然說着話說着話都能昏睡過去,想也知道最怕吵鬧的。衛長嬴不由大怒,呵斥道:“你給我噤聲!”
將灰溜溜的沈由甲趕出去,沈藏暉在堂嫂冷冰冰的注視下,強撐笑臉問候了兩句堂哥,也迅速識趣的告辭——只剩夫婦兩個,沈藏鋒就微笑着問:“路上很是辛苦罷?”
雖然蘇夫人說故意把傷情報重一點,但如今看來沈藏鋒的傷情其實不比報往聖上那兒的輕,大約是怕父母擔心故意往輕鬆去說了。從他受傷到這會,至少也有三個月了,以沈藏鋒先前的健壯精神,此刻竟然還懨懨得臥榻難起,可以想象當初定然也是生命垂危的。
看着他蒼白的臉色,熟悉的眉宇之間滿是疲憊,雙眸雖然還明亮,然也銳利不如從前——這要是沒在外頭看到那俏婢,衛長嬴真不知道怎麼個心疼法。
但現在聽了他的問候,衛長嬴卻是沉默了一下,才道:“也還好,只是慶幸沒帶光兒來。”
“光兒還小着,如今定是禁不起顛簸的。”沈藏鋒輕輕笑了一聲,以爲妻子的沉默停頓是因爲惦記着遠在帝都的長子,有些吃力的從被子裡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兩人的手都有些涼……衛長嬴就把他手按回被子裡去,淡淡的道:“你現下身體不大好,別冷着了。”
沈藏鋒任她把自己的手放進被中,卻在衛長嬴要抽開手時伸指勾住她指,衛長嬴掙了掙,沈藏鋒究竟傷勢未愈,任她輕鬆把手抽出被——他爲人向來仔細,如何覷不出來妻子似對自己有了芥蒂?正要說話,衛長嬴卻先問起他的傷勢來了:“母親說你傷得也不是很重,但我看你到這會還不太好?你可是瞞報了消息?”
“也沒有。”沈藏鋒微微皺了下眉頭,低聲道,“你近點來我跟你說。”
衛長嬴依言俯下身,沈藏鋒就含笑擡頭在她鬢上吻了一下——衛長嬴並不意外他趁機偷香,只平靜的催促:“是怎麼回事?”
“你鬢上還沾着雪水,一會叫人給你備熱水沐浴下,免得着了冷。”沈藏鋒叮囑了一句,才哂道,“原本傷得不算重,前些日子就能起身了。結果低估了穆休爾,被潛入城中的刺客得了手,這才又躺了下來。”
衛長嬴不由心驚,失聲道:“什麼?!刺客竟能潛入明沛堂刺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