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這樣的:衛長嬴坐的這根樹枝因爲比較粗,她又輕盈敏捷,爲了採槐花,就坐到靠近梢頭的位置。爾後沈藏鋒上來,站在不遠處另一枝上。
於是急於炫耀武力、展示自己的兇殘之處的衛長嬴,想都沒想,就在自己坐的這根分枝靠近主幹的位置來了那麼一下子!
然後,她就掉下去了。
再然後,她被沈藏鋒拉了一把。
再再然後,衛長嬴臉色時紅時白,站在樹下,看着沾滿自己一身以及撒得滿地都是的槐花,欲哭無淚。
不是有意要在婚前佔未婚妻便宜的沈藏鋒看她這樣子,到底覺得有些理虧,尷尬的站在一旁,想了片刻才道:“你在這兒等着,我上去給你重新摘一些?”
“……不用了。”衛長嬴恨恨的看了他一眼,好好的槐花糕和蒸槐花就這麼沒了,還把自己前前後後嚇了好幾回——真的……好想揍他啊!
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兒是後院,即使我真的被困在了樹上,下不去,難道還怕沒人找過來嗎?偌大衛家下僕如雲,更何況自己這個即將出閣的大小姐,一會兒功夫不見人影,能沒人找?
退一步說,你自己來也就來了,都已經想到要委婉的問我是不是要下去了,你就不能再委婉一點!委婉的讓我聽不出來你那輕視的意思!比如說:邀我到花園裡去看個花什麼的……當然我是肯定不會答應的!
但被你這麼一打擾我肯定也就走了嘛!
所以一切都是這廝的錯!
打小就習慣於把責任推卸給衛長風的衛長嬴,非常嫺熟的洗脫了自己的罪名,成功的說服了自己——今日之事,罪魁禍首是沈藏鋒,一切責任歸沈藏鋒,可憐而無辜的自己完全就是一個純粹的不能再純粹的受害之人!
悲劇在於,雖然說服自己一切災難都起始於沈藏鋒的不智,但——
最後,再三捏拳的衛長嬴還是決定把剛纔的一幕當成什麼都沒發生過……
畢竟自己這次炫示武力實在是太失敗了!
她覺得自己迫切需要某些專業的指導。比如說,世代行鏢的江錚,有着極爲豐富的路遇劫匪的經驗。按照江錚描述的鏢隊遇見劫匪,若不是熟悉的、已經心照不宣分潤鏢資的某些劫匪,那就到了各自炫示武力、爾後再決定要不要打下去……
自己果然還是太天真了!炫耀武力也是有講究的啊!
經驗不足害死個人啊!
早知道有今日,當初怎麼也要盯着江伯好生請教一番,演習上幾手……
於是衛長嬴深深嘆了口氣:“後院不是你能久留的地方,你走罷!”
沈藏鋒聞言更是尷尬,輕咳了一聲道:“好。”他正待轉身——卻聽不遠處的月洞門後傳來一把清脆的嗓子:“就是這兒了!”
衛長嬴聽出是朱闌,臉色一變!眼看朱闌就要走到月洞門裡了,沈藏鋒卻還未能夠離開,她大急之下,也顧不得多想,一個箭步衝到他跟前,扯住他袖子,低聲道:“快躲起來!”
無奈這庭院裡就這麼一株百年古槐,地上鋪着青磚,青苔橫生,四周砌着高牆,一邊的門被朱闌堵了,另一邊的門雖然沒上鎖,卻拴着。按朱闌叫喊時的聲音來計算,跑過去開門這點光景,朱闌已經可以跨過月洞門進來了。
衛長嬴慌慌張張的拉着沈藏鋒想躲,左右一看,卻只能無奈的閃到槐樹之後,希望藉助槐樹的樹幹來矇混過關。
差不多在她扯着沈藏鋒衝到槐樹之旁的時候,一陣腳步聲從月洞門裡進了這庭院。讓衛長嬴暗暗叫苦的是,來的居然還是兩個人。
兩名小使女進來之後直奔槐樹之下,朝着樹上叫了幾聲大小姐,不見回答。因爲古槐巍峨,她們惟恐站在原地看不周全,被衛長嬴騙了過去,就繞着樹仰望起來。這一繞樹,把衛長嬴與沈藏鋒都嚇得不輕。兩人全神貫注的聽着使女的腳步,小心翼翼的以古槐的樹身爲遮蔽,始終與兩名小使女保持着彼此不能見的距離,一點一點挪移步伐——還要小心,不能把被風吹落或被衛長嬴方纔受驚撒落下來的槐花踩出新的痕跡……
好在兩名小使女不知道要找的人就在樹的對面,轉了一圈看不到樹上有人,朱闌就道:“雙鯉姐姐別是看差了罷?大小姐彷彿不在樹上?”
朱闌話音一落,另一名小使女,聽着聲音正是與朱闌向來關係好的朱實,細聲道:“雙鯉姐姐是老夫人跟前的人,向來仔細,她說看到大小姐往這邊來,料想不會有錯的。許是大小姐當時也發現了雙鯉姐姐,不耐煩被咱們打擾,故此又換了地方?不然你看這地上這許多槐花,那邊枝上不是也少了很多?咱們家裡除了大小姐誰敢隨意這樣做?可見大小姐肯定是到過這兒的。”
“唉,那是換到哪裡去了呢?”朱闌被提醒,也注意到了樹上有一塊明顯槐花稀疏,幾乎不存,而兩人的腳邊,倒是七零八落的撒了很多,就惋惜道,“怪道大小姐要謊稱小憩,騙姑姑們離開跑出來呢,你看這些槐花……可見大小姐今兒個心緒很不好,摘了扔了這麼多槐花都不解氣。不然怎麼到現在都沒回去?”
朱實也怪同情的:“姑爺是個好人,可沈家其他人就不好說了。我聽我姑姑說,沈家的蘇夫人重規矩,嚴厲得緊,咱們大小姐打小被老夫人、夫人寵慣了,未必受得住。”
“最可憐的就是帝都那麼遠,大小姐這一嫁啊,往後也不知道能不能再看到老夫人、夫人了。”朱闌嘆息道,“我呢,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了?夫人這兒沒打算叫我父親給大小姐陪嫁,往後大小姐不回鳳州,我想我跟着大小姐這一走,怕也是不能再見到家裡人啦!可我打小伺候着大小姐,好容易在大小姐跟前混得熟悉了,若不跟着大小姐走——現下大房裡沒有旁的小姐需要小使女使喚的,三房就更不要說了,衝着那兩位的沒良心,我寧可被打下去做粗使也不想去伺候她們!如此也只能跟着大小姐、與父母兄姐分別了!”
衛長嬴將嫁,她的陪嫁之人除了黃氏外,全部都是在鳳州土生土長、或者在鳳州已經住了十幾年的,乍別故鄉,總歸心下不捨。朱闌和朱實亦然,這不,趁着被打發出來尋衛長嬴,在槐樹這兒沒看到自家大小姐,這庭院四面空空蕩蕩的等閒也不怕人聽壁角,居然站在樹下說起私事來。
樹後,衛長嬴臉色微微發青,暗自咬牙切齒:“兩個沒良心的小東西,還不走?再不走,看我回去了怎麼找藉口收拾你們!”
朱實、朱闌渾然不知自家小姐和姑爺就在樹後膽戰心驚的祈禱她們快些離開——本來銜霜庭裡是賀氏管那會,規矩也不鬆弛。只是賀氏打起人來不留情,但她到底就一個人,也不是非常的細心。自從黃氏來到後,接了權,把銜霜庭上下管得滴水不漏,像以前一樣趁着閒時在銜霜庭的角落裡說閒話,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兩個素來就喜歡唧唧喳喳的小使女被黃氏督促,已經很久沒有暢暢快快的說上一番知心話的機會了。如今又趕着離別的愁緒,朱實和朱闌說了又說、說了又說。足足小半個時辰過去,纔想起來若是耽擱久了,叫黃氏起了疑心,那可就糟了,這才意猶未盡的離開——但是且慢!
兩人才走出月洞門外,衛長嬴心底暗鬆了口氣,卻又聽見腳步聲噔噔噔的折了回來:“這些花應該是大小姐在上面採了丟下來的,雖然沾了灰,但洗洗就乾淨了,都是好好的槐花,就這樣擱這兒爛掉了多可惜?咱們收拾下,帶些回去罷!”
“也好,聽說黃姑姑會得做藥膳,糕點也有一手。這槐花可以做槐花糕,香甜得緊,若是大小姐開口,沒準咱們也能被賞個一兩塊。”朱闌脆聲道,“我幫你,一起來,也快點兒。”
別以爲兩個人做事就真的會快得多!
畢竟是兩個沒有姑姑督促的、十二三歲的小使女,於是沒收拾兩把,朱闌和朱實又打鬧起來:“大小姐好像不大愛吃這個?不然這樣好的槐花怎捨得扔了這麼多?”
“料想不至於罷?許是今兒個心緒不好。”朱實道,“你想上回咱們在花園裡撈的野菱角,大小姐不是喜歡的很,到這會都時常要咱們剝上一小碗?”
朱闌道:“也是……哎,你看這兒整個的幾串,提起來像不像大小姐妝奩裡的那對步搖、羊脂玉琢凌霄花串墜子的——我去外頭折根樹枝來,給你也弄個步搖戴戴?”
“嘻嘻,你自己怎的不戴?喏,我這兒也挑出幾串好的,給你編個花環。”
“別……我兩天沒洗頭了,起了油,別弄髒了就不能吃了。”
“那也別給我戴,我出來時擦了玫瑰油呢,你聞聞,呀,這兒槐花香氣太濃,旁的什麼都聞不到!”
“玫瑰油?份例只給桂花油呢,你自己拿月錢買的?你爹孃不問?”
“問什麼,我去年就跟他們講了,我伺候着的大小姐在老夫人、夫人跟前都是極得臉的,做大小姐的使女,身邊沒幾個錢像話麼?從那會起他們就都準我留上點兒錢的。我如今攢着也有一筆了,你聽我說,我往後啊……”
聽起來她們很有借收拾槐花再聊上一兩個時辰的意思。
……差一點就從樹後走出來的衛長嬴臉色發青。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兩個小使女磨磨蹭蹭的把樹下還完好的槐花都收拾起來,嘻嘻哈哈的走了……
豎着耳朵聽着她們的腳步聲遠去,又聽了片刻,確認她們沒有再次折回來的意思,衛長嬴才長長的鬆了口氣,要從袖中摸出帕子來擦把冷汗……不想右手下意識的動了動,竟然沒能擡起來!
她一驚,低頭看去,卻見自己的手不知何時竟與沈藏鋒左手相接,緊緊相握,以至於時間久了,一時間竟有點分不開。
衛長嬴臉色瞬間紅透,她忙舉起左袖掩面,低叫道:“你做什麼!還不快放開!”
兩人頗忙亂了一番才把手分開,對看都是尷尬得緊,頓了一頓,沈藏鋒輕咳一聲,道:“方纔你怕我撞見那兩個使女,拉着我……然後……”
然後,他不知不覺中也反握住衛長嬴的手。
再加上,由於朱闌和朱實的停留、以及她們閒談的辰光之長,讓兩個心懷鬼胎的人都有點緊張,緊張之下就不由自主的更加用力的握住對方的手——尤其是這兩個小使女忽然折回來收拾槐花那一次!
久而久之……嗯,就這樣了。
“……趁現在,你快走吧。”衛長嬴和他大眼瞪小眼片刻,無奈的道。
沈藏鋒看起來也有點風中凌亂,不知道是因爲朱實、朱闌還是今兒個整個的經歷與遭遇,胡亂答應了一聲,便匆匆而去,看背影,竟透露出幾分落荒而逃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