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長嬴沉默了良久,才道:“我只是覺得不喜。”
“可你說了不算。”這樣殘酷的話語,若是往常宋夫人是決計不捨得說出來的,但現在她必須說,不打破女兒一貫以來的想法,就這麼叫她去見沈宙也許可以敷衍過去,但若叫她帶着這樣的想法嫁去沈家——那就是害她了,宋夫人忍着心疼,漠然的道,“你只看到了你們祖母如今的威嚴和說一不二,連你祖父都要讓着她!可你沒有看到你們祖母從前在你們曾祖母跟前的忍讓和孝順、沒看到你們祖母多少次私下裡抱着你那些叔父留下來的襁褓哀哀哭泣、沒有看到你的堂哥長雲、長歲出生,而咱們大房卻仍舊空空落落時她的失意難過、沒有看到當初抱着最後一絲盼望將季去病請到家中來,卻意外得知若早上數年他其實可以令你們父親痊癒時……你們祖母的心有多痛!”
雖然是在說着和自己切身相關的大事,可季去病這名字被再三提起,衛長嬴還是走了神:“季去病?他是誰?”
“……他是前任太醫院院判季英的長孫。”宋夫人沉默片刻,才幽幽的道,“季家世代行醫,代代出太醫,雖然不能和咱們這樣的門第比,在帝都也算是享譽百年了。季英醫術高明得很,他在時,咱們家這樣的,請太醫都是請他……只是當年廢妃霍氏及貴妃鄧氏爭鬥涉及到鄧貴妃所出的六皇子的暴死,季英被捲了進去,不但自己被賜死宮中,連妻女子孫也遭了殃!當時季去病年方十一,念着季英的情份,咱們幾家說了點話,以他年幼免除株連之災,然而季家畏懼鄧氏之勢,不敢收容他。這季去病只能流落坊間,掙扎長大。”
容城鄧氏雖然不能和沈、衛這六閥比,也算華腴一級,正經世家。自不是代代行醫的季家能比的。
衛長嬴詫異道:“既然這季去病是在帝都的,那爲何當年請他會請晚了呢?”她聽說衛鄭鴻請這季大夫請晚了,還以爲季去病住得多麼偏僻或者索性居無定所才釀成這樣的悲劇,然而……
她話音未落,就見宋夫人臉色一變!顯然是被說到了痛處,宋夫人忍耐片刻,才艱難的道:“士農工商,醫家屬工,雖然因着季家醫術高明,閥閱世家也不以尋常工家相看,到底地位不高——但雖然如此,這樣的人家卻也有自己的規矩,最普遍的就是家中技藝傳男不傳女、傳長不傳幼!季去病雖然是男子,也是長孫,按着規矩,季英壓箱底的絕技是會傳授給他的,可季英出事時,他才十一歲罷了!就算季英傳授給他他又能學到多少?!”
宋夫人微微仰起頭,閉上眼,苦笑着道,“誰能想到百年季家恁多子孫,論到醫道天賦,竟以季去病爲第一。雖然季英在生時沒有來得及傳授他什麼,可憑着抄家時隱匿起來的季英這一支歷代行醫手卷,季去病竟能生生的自學成材?他十一歲流落坊間,身無分文,鄧家雖然給咱們這幾家面子沒有繼續謀害他,可也沒人敢接濟他,咱們這幾家幫他說話、免除他流放之苦就很不錯了,自不會再記着什麼……是以他過得十分窘迫,束髮之後就打出祖父的行醫招牌。可是,百年季家雖然在季英在時以季英醫術爲第一,季英既去,季家其他人一則是怕他出來行醫再次激怒鄧氏,二則是想索取季英這一支的行醫手卷,自是多方阻撓,咱們家也相信了季家所言,認爲季去病不過是窘迫極了想借着季家的名頭唬人罷了……”
“一直到季去病在庶民裡頭傳出名聲,尤其是有一戶庶民也是有個先天不足的女兒,經他調養數月後不但恢復如常人,後來還嫁人生子,這事兒過了一年多才傳到咱們家耳朵裡,當時你們父親已經……”宋古人苦澀的道,“實在沒辦法了,你們祖母說就請他來看看罷,橫豎……咱們家也不缺診金!不想他一看你們父親就嘆了口氣,這嘆氣的緣故,是你們祖母事後想方設法才問出來的,道是早上幾年……哪怕是兩三年,他也有讓你們父親痊癒的把握!須知道季去病出來行醫七年,咱們家才請了他,所以……太晚了!”
衛長嬴不禁愣在當場,雖然她沒有像宋老夫人和宋夫人那樣經歷了巨大的絕望到希望再到這後悔不迭,如今聽來也覺得心裡冰涼一片——兩三年,只是晚了兩三年,長住樂頤院、一個月才能見上一兩回,那個總是承受着病痛卻風儀傾倒無數的父親,原本是有過痊癒的機會的?
只是……
閥閱固有的認知、季家的阻撓,卻讓他錯失了這個機會。
從季去病出來行醫到他上衛家診治衛鄭鴻,足足七年!前五年的辰光裡,衛家不是沒請過大夫,包括季家的大夫……卻將天資卓絕然而受宮闈爭鬥牽累、被家族捨棄,只得放下百年季氏的架子混跡庶民之間的真正高明的醫者全然無視……
和宋老夫人、宋夫人一樣,得知這個往事,巨大的不甘,幾乎是立刻充滿了衛長嬴的心中!
“這件事情無論如何都不能在你們祖母跟前提,知道嗎?”宋夫人看到女兒這樣,心裡卻有些後悔,溫聲道,“當年你們祖母聽到這消息大病一場,幾乎就……虧得季去病在場才救了過來,又聽說你們父親雖然不能痊癒,然而也非全無指望,你們祖母才重新有了生意!但‘季去病’三個字,還有季家都不能聽了!”
衛長嬴肅然道:“我曉得輕重。”
連她這個正當青春、並沒有親自經歷這種從絕望到希望再到絕望的女兒都爲此感到心潮起伏難定,更不要說年歲已長、還是衛鄭鴻生母的宋老夫人了。
……宋老夫人可就這麼一個活到成年的兒子。
卻因爲偏見和謠傳,誤了這個兒子一輩子,也等於誤了衛長嬴和衛長風——倘若衛鄭鴻提前兩三年得到季去病的診治恢復如常,如今大房也許不只兩個子嗣,也許衛鄭鴻也會納妾,可同樣的,衛長風不必承擔如今的壓力。
因爲以衛鄭鴻的風儀和嫡長子的身份,衛煥的一切,本就理所當然是他的。衛鄭鴻不能痊癒,振興大房的責任和壓力,就直接壓到方纔束髮的衛長風身上!
還不只這些……如今就要出閣的衛長嬴,同樣也要面臨着沒有父親的遮蔽保護,未來只能指望弟弟出息上頭!
雖然這些並不能怪宋老夫人,但作爲母親和祖母,由不得宋老夫人不把一切的責任怪在自己身上!所以宋老夫人這些年來對嫡親孫女和孫兒格外的疼愛縱容,既有對來之不易的嫡親骨血的由衷憐愛,未嘗沒有出於對誤了嫡長子康復的機會、使嫡親孫輩失去父親庇護的愧疚的彌補。
由此可見,宋老夫人對這件事情會多麼的耿耿於懷?甚至於衛長嬴揣測,當年祖父辭官歸鄉,到底是真的不宜離開鳳州,還是祖母不能再在帝都,免得老是聽到季去病或季家的字眼?
不過深宅大院的,宋老夫人不想聽的消息,誰還能硬湊到她跟前說嗎?也許不見得是這件事?
衛長嬴正自胡思亂想,宋夫人定了定神,把話題轉回去:“山野之中的村婦不必擔心丈夫納妾,因爲庶民本就沒有資格納妾!而且這些人家溫飽尚且困難,又何來餘錢養人?但他們中間有墮落去從商的,得了些銀錢,不敢說妾,又何嘗不會買幾個姿色出衆的使女在身邊‘伺候’?”
“……我知道了。”衛長嬴嘆了口氣,怏怏的道。
她的敷衍瞞不過宋夫人,宋夫人並不肯就這麼住了話題:“你不知道!俗話說能者多勞,你既然過的是一呼百諾、錦衣玉食的日子,就有這樣日子的煩惱!你如今擔心的這些事情,即使你祖母和我,在你出閣之前都替你處置了,但我們也不能護你一輩子!往後你得自己學着打發——不只是你,你以後也會有兒有女,當你自己也做了母親,你的子女前程至少有一半都指着你手裡……你要做個什麼樣的母親?是像你祖母、像我這樣護得住你們的,還是像你們三嬸那樣忍着心疼看長嫣在長嫺那兒受委屈的?”
宋夫人拉着女兒的手,一字字道,“出了閣,你就是大人了!小孩子的把戲,該收起來了!”
衛長嬴臉色變了又變,幾次下來才咬着脣道:“是。”
她垂下眼簾,輕聲道,“但現在我還沒出閣。”
“便是出了閣,只要爲娘還活着,你總歸是女兒。”這樣不想長大的心情,宋夫人如何不能明白?可她卻不得不繼續道,“但你的夫家不會這麼認爲……所以爲什麼誰都知道這次沈宙過來,你最多拜見一下,說上兩三句話,我也要讓在水去教導你一番?因爲沈家是拿你當新婦看的,不但是新婦——沈藏鋒既然已被內定爲下任閥主,沈家如今對你的要求,就是沈氏主母!所以任何一個微不足道的場合,你都必須表現出擔當得起這個位置的能力!”
宋夫人嘆了口氣,道,“而且讓在水教導你,也還有一個緣故,那就是免得你學規矩,她不方便尋你玩耍,又不怎麼愛和高蟬、長嫣來往,一個人悶在鳴瑟居里想太多。”
衛長嬴敏感的問:“母親,舅舅那邊?”
“這事兒你不要管了,也不許多問。”宋夫人知道侄女宋在水又精明又細緻,而衛長嬴和這個表姐關係又好,若衛長嬴知道了宋在田要和沈宙一起來的消息,被宋在水套了去事小,別叫宋在水想方設法哄糊塗了幫她做下來什麼不該做的事情,衛家可不想平白落個幫着未來太子妃逃婚的罪名。
雖然宋在水是宋夫人的嫡親侄女,可在親生子女跟前,侄女到底是不能比的。
宋夫人再心疼宋在水,但除非宋羽望出面解除了這門婚事,否則她絕對不會罔顧自己的家族和自己的子女前程去幫宋在水逃婚。
因此立刻放冷了聲音,道,“在水到鳳州這許多日子都沒提過出門,如今忽然要出遊……你上點心,萬萬不能叫她做下什麼糊塗事兒,既害了她自己,也害了咱們閤家!”
衛長嬴狐疑的看着她,頓了一頓才道:“母親既然擔心表姐,做什麼還要答應表姐出門?”其實她過來的時候揣測宋夫人是不會答應的,畢竟宋在水這轉變太過突然了,再者沈宙掐着時日就會到……這時候衛長嬴很該留在家裡安安分分的練習見沈宙時的儀態應答,衛長嬴不便出門,沒有合適的人陪同宋在水,總不能叫宋在水獨自帶點人出去玩耍罷?
這是現成拒絕的理由,也最不容易生事。
然而宋夫人淡淡的道:“她的事情咱們家本來就幫不上忙了,這樣的人生大事,在水再講理,絕望之下不免也對咱們家生出失望來。如今就要怕出事拘着她不許外出……這不是做親戚的樣子,也更招她恨,何必呢?再說,她說的也沒錯,當年衛氏與皇后娘娘約好的,是在水及笄之後就出閣,如今已經拖了三年了,恐怕她一回帝都就要嫁進東宮,往後想出遊……哪裡那麼容易?”
“如今她想做什麼,只要不是咱們家承擔不起的事,能依她的,都依她罷。”宋夫人惆悵的道,“我這個做姑姑的,終究只能縱容她這麼點了。”
衛長嬴沉默下去——無論是做姑姑還是做母親,宋夫人能夠縱容侄女和女兒的,到底只是出閣之前罷了……
出閣之後,那就是人家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