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長嬴想通後只隔了一日,沈家人便到了。
兩天兩夜不吃不喝,心如死灰,醒悟之後只得了一日休整。雖然說尚且年少,衛家又富貴,滋補之物應有盡有,然而究竟日子太短。這日清早起來,沐浴之後坐到鏡臺前,但見雙頰水汽未乾,因着水熱的緣故泛着淡淡的緋色,可比之從前的嬌豔到底差了一層。
像粉白的薔薇花兒,依舊是美麗的,卻少了幾分雍容明豔,流露着憔悴,有一種風鬢霧鬟的感覺。
賀氏心頭嘆息,道:“莫如上些脂粉?”
“祖母有說今兒個我要出面嗎?”衛長嬴盯着自己鏡中影象看了片刻,低聲問道。
沈家來人……這一次和上一次不一樣,不管是退婚還是婚約照舊,總歸不可能是一天兩天能夠說完的,再者衛鄭雅新喪,沈家的人既然到了鳳州,總歸也要過去弔唁下,這麼一算這次來的人至少也要住上幾日。
現下自己這般憔悴,沒得叫他們亂猜。宋老夫人不見得在這頭一日就要自己去拜見,等個兩三日她大約就可以把氣色養得差不多了,到那時候去照面,好歹體面些。何況這兩日一直下着雨,到這會都沒停,來人路上逢着泥濘,車馬勞頓的,這頭一日怕是客套一番,就會去沐浴更衣。
然後是洗塵宴,這種大事沈家不可能派個女眷來,衛長嬴的名譽再被傳得不堪,也不可能像家伎一樣跑去宴上作陪。所以今日不太可能需要衛長嬴出面的。
“昨兒個雙鯉來過,讓大小姐今兒個先預備着。”賀氏輕聲道,“興許沈家會提出吧。”
衛長嬴沉默了一下,道:“那就上些胭脂罷。”
衛鄭雅的喪事還在辦,雖然不同府邸,到底是長輩,衛長嬴不宜用豔裝。更何況即使沒有喪事,她現在臉色蒼白着,脂粉太多裝束太豔,越發顯出她要掩飾的憔悴。
賀氏與琴歌等人商議,替她擇了牙色暗袖折枝梅花廣袖上襦,藕色留仙裙,束五蝠聯翼錦帶,衣裙簡素,就配了一條織金百花披帛。驚鵠髻上,對簪着羊脂玉鸞鳥銜珠步搖,中飾珍珠山茶花。因衛長嬴本就肌膚晶瑩剔透、潔白細嫩,索性跳過敷粉,直接淡淡敷了層緋色胭脂。
朱實在旁邊打着下手,遞遞拿拿之餘,出主意在眉心再貼張豔麗的梅花花鈿,貼好後經賀氏端詳,倒也得到採納。
……這樣到了巳中,朱弦提着裙子跑進銜霜庭稟告,道是衛盛年在大門外迎着沈家人進來了。
賀氏見衛長嬴坐在案後,似全神貫注的看着書,可手裡拿着頁,要翻,卻頓着,心下了然,就代她詢問:“來的是誰?還是襄寧伯嗎?”
“是襄寧伯。”朱弦點頭,道,“這兩日下着雨,到這會都沒停,來人應是騎着馬的,都戴着斗笠披了蓑衣,婢子過去時一羣人正在檐下解着。前頭管事讓婢子別靠太近,免得被瞧見,聽三老爺迎上去時稱呼了才曉得呢。”
“襄寧伯豪邁不羈,上一回對大小姐印象也是極好的。”賀氏打發朱弦與琴歌等人都出去,單獨寬慰衛長嬴。
被識破心神已亂,衛長嬴也沒了心思再假裝讀書,她把書一合,抿了抿嘴道:“印象好不好都不打緊,反正……祖母也說了,沈家不想要我,就說我染病,回了他們便是。”之前她因兩晝夜不曾飲水,嗓子啞得很厲害,到此刻還有些喑聲,說話聲音高不起來。
這樣平靜的敘述,聽在賀氏耳中就有些悲涼了。
賀氏一怔,強笑道:“這……這襄寧伯既然被沈家派來主持這等大事,想來也是個精明人,必然不會聽信小人之言,冤屈了大小姐的。到底是閥主與沈閥主親自定下來的婚事,大小姐清清白白的,沈家也是海內六閥之一,怎麼會做出來退婚的事情呢?”
一直以來賀氏都不贊成衛長嬴習武,她心目之中合格的大家閨秀就是像宋在水那樣的,溫柔得體、賢淑貞靜。而且在賀氏想來,沈藏鋒出身與衛長嬴相齊,又有才幹,這門婚事,門當戶對郎才女貌,簡直就是天作之合。
就因爲一次變故就作罷,實在太可惜了。
所以即使衛煥和宋老夫人都做好了不對勁就退婚的準備,但賀氏還是希望沈家能夠明察秋毫、還衛長嬴一個清白,讓這門婚事順順利利的繼續下去。
賀氏知道,衛長嬴這一退婚,即使是打着染病的幌子,外界也難免有不好的揣測,比如帝都那攔轎告狀的庶民說的是真的……這樣衛長嬴再嫁,別說和沈藏鋒身份相若的人了,就是世家裡頭有些志氣的男子也不肯娶她的。
因爲士庶不婚,衛長嬴只能在遠支旁出的清貧子弟裡挑選……這樣的夫家比起沈藏鋒來,論出身論才幹論前途何止是低了一籌?
她心目中的衛長嬴,是這天底下最尊貴最好的千金小姐,即使是宋在水,也許比衛長嬴溫柔賢淑,可宋家小姐哪裡有她一手帶大的大小姐美貌活潑?更不要說大小姐身子骨兒強健、嬌弱的宋小姐就更比不上了!
這樣的大小姐,沈家內定的下任閥主沈藏鋒是恰好可以匹配的,那些遠支旁出……即使衛長嬴不在乎,賀氏想想都替自家大小姐感到發自內心的委屈。
賀氏的這點心思,衛長嬴也聽了出來,只是悵然一笑,道:“冤屈不冤屈的……橫豎外頭都說成那個樣子了,這種事情哪兒說得清楚?再說,即使沈家礙着面子還是接了我過門,事後卻處處冷落排擠我,還不如不嫁呢!”
“大小姐既是明媒正娶,沈家還敢把大小姐怎麼樣嗎?”賀氏下意識的道,只是想到帝都與鳳州相距的遙遠,以及沈家同樣是六閥之一,並不需要太過顧忌衛家的勢力,心頭也有些發怔。
衛長嬴轉着腕上的翡翠鐲子,心中複雜難言:她很小的時候,不記得聽誰戲謔,說自己的未婚夫沈藏鋒是武將的兒子,自幼習武,身手定然了得,似衛長嬴這樣嬌滴滴的未婚妻子,嫁過去之後,那沈藏鋒怕是一根手指就能將她戳倒,等出了閣怕是要吃大苦頭的。
那會衛長嬴懵懵懂懂的,只知道所謂未婚夫妻便是往後要一起住一起過的人,成日裡都在一起——而那個人那樣厲害,一根手指都能把自己打得還不了手,那一天下來要被打多少次?這真是太可怕了!
這番話是誰說得她轉過身來就忘記了,可話卻記得牢固無比,死纏了祖母與母親好些日子,才讓她們答應請個教習來教導她。
十幾年來勤學苦練,起初只是爲了往後不受沈藏鋒的欺負;後來,她覺得自己一日.比一日厲害,就覺得可以反過來欺負沈藏鋒……
不管是自保也好、還是仗着武藝作威作福也罷,她不像宋在水,她是從來沒想過要悔婚的。
也許是因爲沈藏鋒不像如今的東宮,從帝都傳來的消息看,他是有真本事的;也許是這門婚事定得太早,以至於她三四歲時就知道自己有未婚夫,長大之後直接就出閣了……長久這樣認爲下來就習慣了,她一直覺得自己是肯定要嫁到沈家去的。
總而言之,十幾年來,無論是作爲敵人看待還是作爲丈夫幻想,沈藏鋒始終是她除了血親之外唯一念念不忘的人——她一直以爲自己這輩子做定了這個人的妻子的,不管他對自己是好是壞、不管往後兩個人是相親還是相殺,十幾年前兩家閥主的約定把一切都註定。
本來明年她就可以見到這個防備了十幾年也惦記了十幾年的人了……但現在,一切都風雨飄搖。
她未必會嫁過去,即使嫁過去了,因着過門前的這些傳言,卻不知道對方會如何看待她、如何對待她?
所以啊,真的不如,索性不嫁了……
但十幾年防備惦記着,縱然是一草一木,也有了戀戀不捨的流連情份,又何況是一個人?
那還是她十幾年來一直認爲着的丈夫。
衛長嬴用力咬了咬脣,將嗚咽咽回去——經過敬平公府一行,以及那條白綾,她已經明白了自己現在是個什麼樣的處境——連家族也希望她死,她死了,就證明衛家的家風還是清白無瑕的,女子都是貞烈的……
沒準她死了以後,衛家那些人,還會將臂上的硃砂傳揚出去,以證明衛氏女的剛烈程度:你們看,雖然清白還在,可就因爲在林子待了兩日,被人猜忌了,這女子就自盡了……這是多麼嚴謹貞白純潔無瑕的家風啊!
可是……
她憑什麼要死?!起初她是難過的,爲謠言裡的污衊與中傷,爲堂妹們的嫌棄與涼薄,也爲衛高岸的誤解與咒罵……她難過得不想吃也不想喝,這樣無法分辯無法澄清的委屈!
但那條白綾被發現後,衛長嬴所積蓄的委屈憤恨一下子全部爆發了!
出城送別雖然是她自己要求的,可來去都乘着馬車、又有帷帽,完全沒有任何失禮失儀之處!再說如今回想起來,那日虧得她跟了去!她去了,所以從十二年前擔任她教習起就只跟着她的江錚纔去了……雖然說他們一行人是衛新詠救下來的,可若沒江錚這個老江湖、沒有衛長嬴自己這個戰力,一行人哪兒拖得到衛新詠的援兵趕到?!
打暈衛長風冒充弟弟去赴約——便是再給衛長嬴一次機會,她也做不出來爲了自己的安全與名譽,讓弟弟自己去冒性命之險的事兒!
她有什麼錯?
憑什麼、這些人爲了那虛無縹緲的家風名譽、爲了你們的體面,就一定要我去死?!
你們想我死,我偏偏不死!不但不死……所有想讓我死的人,我都會親手讓你們先去死!
……所以現下不是傷感於這門婚事的時候。
衛長嬴舉手掩嘴,良久,她輕聲道:“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我聽祖父和祖母的安排。”
正說着,琴歌敲響了門:“大小姐,雙珠來請大小姐過去。”
——這會就要去見沈家人?
衛長嬴一怔、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