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州,瑞羽堂。
聞伢子帶着傷感的神色,走出樂頤院。
“請陛下節哀!”衛煥父子陪在他身旁,小心翼翼的安慰着。
“朕負了新詠呵!”儘管前幾年起,聞伢子就開始對衛新詠產生了忌憚與猜疑之心,但這個驚才絕豔的謀臣真的英年早逝了,聞伢子又覺得發自內心的惋惜,“明知道他一身是病,還讓他操勞這許多年……否則,以他的年歲,何至於這麼就去了?”
他是接到衛新詠病危後,快馬加鞭趕到鳳州來希望能見這個倚爲柱石的臣子最後一面的。卻不想不顧衆將勸阻,甩開大軍,只帶數百親衛趕過來,仍舊遲了一步。
想想一路走來的篳路藍縷,爾今自己貴爲至尊,仍舊年輕的臣子卻先走了一步……
饒是聞伢子早在爭霸中養成了一副鐵石心腸,此刻也不禁唏噓不已。
衛煥咳嗽幾聲,道:“陛下言過了,所謂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小侄壯年而逝,這都是命……若非追隨陛下,他這輩子到底也不過埋沒於世。還是陛下給予了他揚名的機會……唉……”
“衛公還請多多保重。”聞伢子見衛煥顫巍巍的模樣,虛扶了一把。
“臣謝陛下關懷。”衛煥感激的道。
君臣一路談到正堂,聞伢子想起之前衛新詠推辭晉王之封的事情,便向衛煥提起:“新詠不肯受王爵,如今他人已去。以朕來看,他的功勞是擔當得起晉王之封的,他的嗣子長傑當繼晉王之爵。”
話因未落,衛煥已經推辭道:“此爵陛下是酬小侄新詠,非是爲了給長傑。新詠尚且不肯受王爵,臣令長傑出繼新詠,只爲延續新詠這一脈骨血,他小小年紀,無寸功於國,哪裡能受?”
他這推辭之意也是情理之中——本來聞伢子封衛新詠爲王,就是爲了衛新詠能夠脫離鳳州衛。
如今衛新詠已逝,衛家真讓他的嗣子受王爵……這嗣子年紀小、還是衛煥的嫡親孫兒,聞伢子豈能放心?衛煥這麼知道分寸的人怎麼肯答應呢?
所以推來推去,最後聞伢子退了一步,讓衛長傑襲晉國公之爵。
衛煥又繼續請求不要給予衛長傑這一支世襲罔替的恩賜,理由是衛長傑年紀小,承擔不起。而且這麼一來恐怕他往後讀書會不用心……實際上聞伢子很清楚,衛煥擔心的不過是衛長傑哪怕是衛煥的嫡親孫兒,卻不是被指定繼承瑞羽堂的長嫡孫。
衛煥早年就確立了長嫡孫衛長風接掌瑞羽堂了,現在衛長風一脈的爵位還沒影子,倒讓衛長傑給衛新詠做個嗣子就拿個世襲罔替的爵位……雖然說以衛長傑跟衛長風年歲的差距,還有日後調教上的限制,哪怕衛長傑有爵位而衛長風沒有,衛長傑也不太可能搶走衛長風以後的閥主位。
但幾代以後呢?
這不是劉家的劉若沃比閥主劉希尋先封國公的情況嘛!
所以即使衛長傑跟衛長風一樣,是衛煥的親孫,還是嫡孫,衛煥也不肯讓他這一支有壓倒衛長風這一支的機會!
聞伢子準了衛煥所求後,又提起衛煥還沒封賞——一番推讓,衛煥最後被封爲“安國公”。由於他之前替衛長傑推辭了世襲的待遇,如今輪到他自己——他對大雍的功勞,大抵從衛新詠處來,衛新詠的嗣子沒受世襲,他自然也不能接受。
最後聞伢子心滿意足的收回讓安國公世襲的恩典:“衛公真是謙遜,怪道衛氏子弟個個傑出不凡。”
他提起衛長傑的襲爵就是爲了讓衛煥不要世襲——世襲爵位是家族長久鼎盛的重要保障,尤其是本就樹大根深的閥閱。
但前魏給予海內六閥每家都有世襲之爵,衛家還不只一個世襲的爵位……聞伢子在封賞上,拿出前魏都沒拿出來過的王爵,在第一時間爭取了這些人的心。如果不給予他們世襲之權,難免要落埋怨。
可現在是衛煥自己死活不肯要的——他作爲衛新詠的伯父,從道義上來講,雖然與衛新詠血脈不近,但卻對這個嗣侄有提拔之恩,他都沒受世襲,其他人也好意思要?
不世襲的話,封上一兩批國公爵位,捱上幾代也全部歸回白身了,向來除非趕上昏君,否則爵位都是開國時候封的最多,越到後面得爵越難……聞伢子心裡盤算着要怎麼替兒孫鋪路,讓後世的皇帝輕鬆些。
不想他纔回到衛家爲他預備的住處未久,心腹匆匆來報了個噩耗:“靖國公膝下二子夭折!據說是前盧國公夫人王氏所爲!如今帝都上下皆譁然!”
聞伢子瞳孔驟然收縮!
差不多的時候,帝都,皇宮。
仇皇后指尖微微發抖:“這事情太大了!”
“不然如何將鄭將軍迫到您這邊來?”仇寶娘冷靜的扶住她,“您不要擔心,王氏早就說過,爲了給鄭小姐報仇,她什麼事都敢做!這又不是什麼秘密……下手的那個嚦嚦,婢子也已經處置了,如今是死無對證!再說王氏本來就是讓嚦嚦對劉若沃的妻、子下狠手,好給鄭小姐討個‘公道’!”
“就怕陛下回來一定會徹查……”仇皇后頹然的癱坐在玉椅上,她心裡埋怨自己不爭氣——早就說好了要爲自己可憐的子女爭一把,聞伢子這些年來對他們母子的所作所爲,經過仇寶孃的反覆洗腦後,仇皇后也不再以夫妻之情爲念,可事到臨頭了,她卻又畏懼起來。
她是看着丈夫一步一步,從鄉間庶民,到九五至尊的。外人都認爲如果不是那場厲疫,這天下肯定是姓沈而不姓聞,卻不想想那沈藏鋒的出身,比聞伢子高了多少?
聞伢子一路走到今天的地步,豈是全靠命好?他中間也不知道動用了多少手段……仇氏不是全知道,但就她所知道的那些,已經對這個丈夫有了深刻的忌憚與畏懼。
更何況她向來都習慣了以夫爲天……
“陛下回來頭一件事肯定不是徹查!”關鍵時刻還是仇寶娘沉得住氣,平靜的道,“而是安撫!安撫劉家,安撫整個士族!”
“因爲鄭小姐之死,乃是皇后娘娘您和柳將軍共同審訊出來,是戎人所爲!事情本來已經平息了。王氏卻自作主張,聽信小人挑唆,悍然對靖國公之子下手——靖國公才捨生救駕,膝下也統共就這麼兩個兒子!”仇寶娘冷笑着道,“王氏這是滅絕了靖國公一脈!”
仇皇后喃喃道:“所以一旦被查出來……”
“王氏不但讓鄭家跟整個劉家結下了死仇。”仇寶娘打斷了她的話,“關鍵是,您跟柳將軍已經結了鄭小姐的案子了!可她寧願相信嚦嚦的挑唆——如今嚦嚦死了,這事兒是真是假,她也說不清楚——也不願意相信您跟柳將軍!要知道您跟陛下夫妻一體,她不信您就猶如不信陛下,柳將軍是陛下留在帝都拱衛的人,也猶如陛下……鄭三伢這次不求您說情,您以爲他還能求誰?!柳容比他小那麼多,按輩分還是他的晚輩,您說以鄭三伢的剛愎暴躁,會肯去求柳容?!除非您這兒實在沒指望了!”
“他來求我,然後陛下會給我這面子?”仇皇后慘笑了一聲,之前仇寶娘給她說的前景太美好太順利,按照仇寶娘建議的處置宮闈事,皇后也確實感覺到了母儀天下的尊貴。但弒君——這跟宮闈奪權是兩碼事!
皇后現在怎麼都提不起勇氣!
仇寶娘沉聲道:“娘娘您別忘記,事到如今,您就是去跟陛下坦白,大皇子跟鹹安公主也完了!婢子倒不在乎這條命。但大皇子跟鹹安公主纔多大?您忍心他們從此最好的結果就是圈禁?!以後陛下沒了,沒準他們的兄弟不放心……”
“我當然不忍心,不然我怎麼會同意你的要求?”皇后摩挲着自己身上的翟衣,低聲道,“我只是……現在心裡有點亂,我不知道到時候會不會被……被他看出來?那樣就完了!”
“您如果怕自己到時候露了痕跡,其實大可不必。”仇寶娘胸有成竹的道,“婢子就是考慮到了您爲人仁慈,哪怕陛下他千萬個對不起您,您還是不忍心爲難他。這才特意收買嚦嚦,攛掇王氏作下這樣大的事情——您說這事兒您就是絲毫不知道前因後果,就現在劉家恨不得把鄭家上下拆皮剝骨的場面,您能不心驚?鄭家總是您跟陛下的親戚,以您的心軟,他們再錯,您能不憐惜幾分嗎?”
“所以等陛下回來,您驚慌失措纔不可疑呢!恰恰相反,您要是跟平常一樣。那恕婢子說句誅心的話,那樣陛下反而驚奇您爲何這樣冷靜了!”
仇皇后沉默半晌,才道:“原來你都算好了?”
聽出皇后語氣裡的懷疑,仇寶娘也不驚恐,微笑着道:“婢子說過,一定要讓大皇子登上大寶!讓您住進徽淑宮!”
徽淑宮是前魏時候太后所居的宮殿。
“就算我的心驚膽戰,你用眼下的大事給我瞞過去。但……”皇后還是懷疑,“你要怎麼讓知齊登基?!陛下可是好好兒的……”
“婢子託人去弄一件東西,如今還沒拿到。”仇寶娘平靜的道,“您且放心,只要按婢子說的去做,婢子保準……您什麼事也不會有!”
仇皇后咬着脣:“你若說到做到,我保你以後一個一品誥命!而且,必讓知齊與鹹安,視你如義母!”
事到如今,她只能全心依靠仇寶娘了——正如仇寶娘所言,她就是現在去向聞伢子坦白,自己還能不能活且不提,聞知齊跟聞餘蘭兄妹,都未必能有活路!
“這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你富貴之後太心狠!哪怕是你的親生骨肉,哪怕知齊和餘蘭的哥哥們,爲了你接二連三身死,你待他們卻還不如你那些新寵!這都是你逼我的!”仇寶娘告退後,仇皇后獨自在內室,握着玉椅的扶手,喃喃道,“你快點回來吧……這樣的日子,我快受不了了……快點結束,無論是勝是敗……”
同一時刻,聞伢子催人備馬,顧不得多跟衛家交代,星夜飛馳,趕往帝都!
“希望柳容與仇氏能夠按住場面,不至於發生大變!”心急如焚的聞伢子,強撐着疲乏的身子趕路之餘,喃喃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