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長嬴雖然無良到了故意挑起表姐的疑心以達到敷衍學應答儀態的目的,然而卻知道嫁入皇室之事的確是宋在水的心頭大恨,即使不知道宋在水做好了最後時刻不惜魚死網破來反對的準備,然也怕騙她騙得過了,鬧出事兒來。
所以隔了兩三日,她這麼告訴宋在水:“我讓江伯去打聽了,表姐的那些個侍衛一切如常,而且江伯還套了門上人的話,近日除了稟告天使將至鳳州外,並沒有旁的信使從帝都方向過來。”
雖然她這麼說了,可宋在水疑心已起,卻是難除,仍舊不能完全放心。
衛長嬴當然要秉承一貫以來的做法好好開解她:“其實表姐想啊,侍衛又不能隨意進後院的,若是得了舅舅的信箋,必然要先行稟告祖母和母親——不然怎麼可能接得到表姐?現下祖母和母親都沒有動靜,顯然是沒有這回事兒的。”
“也許吧。”她不這麼說,宋在水還能這麼安慰自己,她這麼一說,宋在水又多想了一層:自己在衛家賴了這麼久,姑祖母宋老夫人和姑姑宋夫人哪裡能不清楚自己那點兒念想?但這姑祖母和姑姑顯然也是愛莫能助的……宋羽望若當真寫了密信來讓她們送自己離開鳳州,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勸說不成,必然也只能照辦,誰叫宋在水到底是宋羽望的女兒呢?
所以假如宋羽望已有密信前來,要強行帶自己去帝都,那麼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即使知道此事,恐怕也不會泄露出來——必然是等到出發之前,打自己個猝不及防!以免得自己一急之下,發生意外啊……
宋在水目光閃了閃,心中說不清楚是悲哀是絕望還是憤怒,明知道宋老夫人和宋夫人未必是不想幫自己,實在是宋羽望態度堅決,這姑祖母和姑姑亦是無能爲力,可想到自己如此孤苦無依,這兩個親人卻只是裝着糊塗冷眼旁觀,心頭的悽楚悲哀就止不住的要流淌出來。
——江南宋氏子弟親眷何其之多?然而自己這個宋家大小姐,陷於危難之中,竟無一人伸手!
目光瞥見身旁的衛長嬴一臉關心,宋在水沉默良久,才道:“不管怎麼說,我終究是要回帝都的,總不可能在衛家住一輩子。”
她口風突如其來的轉變,讓衛長嬴大爲訝異,狐疑道:“表姐?”
宋在水捏緊了帕子,淡淡的道:“說起來我到鳳州也有好幾個月了,除了這瑞羽堂,其他地方都不曾去過……趁着父親父親還沒催促我動身,我倒想到鳳州附近看一看,畢竟我這一回帝都差不多也就要出閣了,往後哪裡來的隨意出遊的機會?”
衛長嬴呆了片刻才訥訥的道:“表姐,你到鳳州之後,可從來都沒提過這些啊?如今怎麼就?”她蹙着眉,苦口婆心的勸說,“事情還沒壞到極處,而且就算表姐嫁進東宮——如今那太子殿下貪花好色不假,但這也可見他的昏庸無能!以表姐的手段,沒準把他治得乖乖巧巧的呢?那些庶子庶女再多,到底都是不上臺面的女子生的,哪裡能和表姐往後的親生骨肉比?”
“你說的可真輕鬆!”宋在水冷笑着道,“換作了沈藏鋒,你說起他的侍妾和庶出子女來你心裡什麼心情?”
聞言衛長嬴臉色卻也微微一變,淡淡的道:“我哪裡知道他有些什麼人伺候?”
“……”以宋老夫人對嫡親孫女的疼愛,自然不會不留意沈藏鋒的後院,但深宅大院,也只打聽到沈藏鋒沒有庶出子女——這一點不意外,名門望族最注意體統,正妻沒進門,就弄出庶出子女來這是很失規矩的,而且即使此刻沈藏鋒就收了人伺候,沒給正妻敬過茶,也沒有名份的。
按說沈藏鋒比衛長嬴長兩歲,如今是十九……這個年紀,尋常男子總歸是知人事了……
沒有庶出的子女,可未必沒有已經收了房的人,明年衛長嬴一過門,固然不會像宋在水這樣板上釘釘有人來叫嫡母了,但要說禮成後有那麼一兩個花枝招展的麗人跪到跟前奉茶……都不一定。
衛長嬴一貫開朗,可如今沈宙將至,宋老夫人和宋夫人都催促着她速速預備,爭取給沈家長輩留個好印象,這樣的壓力之下,衛長嬴也敏感起來了。
宋在水沉默了片刻才道:“橫豎都是往後的事情了,咱們不要說這些不開心的。我是真的想出去走走,之前,我心裡還存着幻想,如今想想要我遵守前諾嫁進東宮的是我的父親……興許也不只是我父親,也有皇后與太子的意思在裡頭呢?即使聖上近來寵愛妙婕妤,可皇后娘娘在後宮經營這許多年,也不是說倒就倒的。皇后壓下來,父親也未必撐得住,我之前的種種盼望,在她跟前,連笑話都算不上。再者,早年有約,論起來皇家尊貴在宋家之上,如今皇家沒毀諾,我倒是算計着不想要太子,傳了出去,任誰也要說我無理!既然沒有旁的指望,那麼往後做不成的事兒,我現在補上……往後,興許深宮大院裡想起來也會覺得少遺憾些罷。”
說起來表姐妹兩個哪個的婚約都有點不好說,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一生一世一雙人這樣境界的婚姻有幾個女子能不向往?可從古到今,能得這樣福分的,又有幾個人?
衛長嬴咬了咬脣,淡淡的道:“我去問問母親。”
表姐妹不歡而散的消息,彎彎繞繞卻先一步傳到宋夫人耳中,等衛長嬴無精打采的到她跟前說到宋在水想出遊之事,宋夫人已經和施氏等人商議過,和顏悅色的點了頭:“在水到鳳州是有些日子了,一直都沒有出過門,如今既然動了遊興,那就由你陪着她一起去罷——一會我再打發人去問問高蟬和長嫣。只不過現下天還熱着,最好就沿水看看景兒罷,人多的地方不要去,免得磕着碰着了。”
衛長嬴此刻煩得緊,隨口答應了就要走,宋夫人忙把她叫住,打發了閒人,壓低嗓子道:“你這孩子……今兒個卻是怎麼了?怎的這樣沒精神?”
“我和表姐說了會子話,累了。”衛長嬴向來要強,便是心裡擔憂着當真像宋在水所說,過門之後就發現沈藏鋒已經收了若干侍妾,對宋夫人卻也不肯講的,只敷衍道,“表姐倒是想開了,說回了帝都以後怕是沒有出門的機會,想在四處走一走,我聽母親的,不讓她去人多之地。”
宋夫人既然曉得表姐妹之前的話兒,哪還不曉得女兒如今愁什麼?就嘆了口氣,伸指點一點衛長嬴的額,輕喝道:“沈藏鋒有沒有收人進房——就算現在沒有,往後呢?你操心的過來嗎?何況就算往後有……誰能越過你這個正妻?”
衛長嬴一怔,隨即惱羞成怒道:“我不過和表姐說兩句閒話,是誰這樣的多嘴?就上母親這兒嚼舌頭來了!”
“所以你知道了,大家子裡,秘密的事兒可沒多少!往後說話做事都留着點兒神!這是在自己家裡,有你祖母在、有爲娘我在,你出些紕漏,誰也不敢怎麼樣你!到了夫家,可沒有這樣的好事!”宋夫人冷笑着替女兒上了一課,跟着正色道,“你別因爲在水一句無心之言犯了糊塗!自古以來,除了庶民之外,憑再恩愛的夫妻,誰家沒幾個侍妾伺候跟前?!”
“咱們家就沒有!”僞裝既然被母親直接戳穿,衛長嬴也沒了扮若無其事的心情,頓時垮下臉,帶着分明的委屈道。
宋夫人深深嘆了口氣,道:“那是你父親身子骨兒不好……若不然,你以爲他會只有爲娘一個人嗎?”
“爲什麼不會?”衛長嬴理直氣壯的道,“父親哪兒是那些侍妾配得上的?”
“聞說上回你祖母與你祖父說理時被你撞見了?”宋夫人睨了眼女兒,淡淡的道,“你說你祖母把你祖父管得這樣緊,爲什麼除了你父親和你二姑,你二叔、三叔、小叔和其他姑姑,全部都不是你祖母生的?”
衛長嬴道:“這是因爲子嗣……”
“沒錯!”宋夫人冷哼着道,“誰家不盼望着子嗣興旺?!你祖母沒出閣時,在宋家的地位和你如今差不多,當年你祖母的祖母愛她決計不下於你祖母如今疼愛你!所以你祖母出閣時與你一般的心思,那就是決計不打算給你祖父納妾的機會的!起初,你祖父祖母倒也過得好……可自從你那實際上的二叔……名諱鄭野的叔父未滿週歲便去世後,你嫡曾祖母親自發了話——親生愛子新殤本就痛入骨髓了,之前得的嫡長子又先天不足……這時候婆婆卻催着自己替丈夫納妾!你祖母哪裡不是恨之入骨?!”
宋夫人看着女兒,一字字道,“這天下,除了不諳世情的傻子,誰能真正一世無憂無慮?!”
衛長嬴生來只看到祖母一顰一笑之間令堂下庭外寂靜無聲的威嚴——偷看到宋老夫人毆打衛煥之後更是覺得祖母這樣纔是真正威風,卻是頭一次聽說宋老夫人也有過這樣委曲求全的時候,不免呆怔當場,半晌才道:“祖母……怎麼肯?”
“不肯能行麼?”宋夫人哼了一聲,道,“你父親先天不足,當年若非請得海內名醫季去病長住家中調養兩年有餘,能不能活到現在都……更不要說有你和長風了!”
雖然是在教導女兒,但宋夫人提到這些事情,到底還是眼圈微紅,聲音也有着一絲顫抖,“只可惜請季去病請得太晚了!已經錯過最好的時機,你們父親……這個不說了,你們祖母就你們父親一個子嗣長到成年,而且還體弱多病,偏你們祖父接了瑞羽堂,你說這時候做長輩的要你們祖母爲子嗣計……這話有錯?沒有錯,能不照着做?”
衛長嬴怔道:“但……當時我那嫡親二叔新殤……曾祖母就這樣說,也太不近人情了!”
“所以婆婆和母親是不一樣的。”宋夫人假借喝茶不動聲色的按了按眼角,恢復常色,淡淡的道,“就好像不管長風往後的妻子再孝順再得我喜歡,她永遠都不可能越過你——哪怕你刁蠻任性又跋扈驕橫,但你是我生的,那麼這普天下的女孩子,在我眼裡,再沒有一個人能和你比!同樣的道理,在你們祖母眼裡,我也不能和你們父親比!所以假如你們父親好好兒的,你們祖母自己子嗣單薄,能不爲他納妾添人,好使親生血脈興旺?”
“不僅僅是你們祖母,誰家老夫人年輕時候沒吃過虧上過當?不然,哪裡來如今的處變不驚?人啊,都是練出來的。”宋夫人虛指了指女兒,搖頭,“你經的事兒太少了,大抵都是想當然!你真以爲一輩子是說的這麼容易?”
衛長嬴咬着脣道:“祖母是意外罷?若是父親身子骨兒好,幾位嫡親叔父也康健……”
“是啊,都是說不準的。”宋夫人淡淡的道,“不過你再看看,你現在的二叔、三叔和過繼給你小叔公的小叔……還有你那幾個姑姑,他們的生母都不相同,當年伺候你祖父的侍妾裡頭也不是每個都有生養,有生養的也不是每個都養大了,可現在這些人在哪裡?”
衛長嬴一怔——宋夫人深深看了眼女兒,語重心長道:“子嗣興旺對家族是好事兒,侍妾之流,卻不過是些玩意罷了,身爲正妻,管束她們本是份內之事,爲她們操心煩惱,那就是失了格調氣度了!”
“不管你如今的二叔等人的生母是誰,從來他們能叫母親、需要小心翼翼伺候着的,還不是隻有你們祖母一個?”宋夫人淡淡的道,“沈藏鋒房裡收沒收人,你何必煩這個心?橫豎這些人不喜歡,打發了不就是了?若只是擔心着他納人,就算現在不納,往後呢?你一心只掛在這兒,還要不要做其他事了?妻妾妻妾,你是妻不是妾,一門心思掛在男子身上那是妾做的事情,因爲離了男人她們的一切榮華富貴都將煙消雲散!你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