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蒼茫,滴水成冰。
沈藏鋒的心,卻比冰更冷。
他難以置信的、驚駭萬分的望着渾身浴血的沈斂昆,一字字的問:“你、說、什、麼?”
沈斂昆的眉毛、眼睫上落滿了雪,結了冰,幾乎看不清楚面前的兄長。實際上他現在也不想看清沈藏鋒的神色——他什麼都不想看不想聽不想說,卻不得不看不得不聽不得不說……
不過三日光景,這個一貫“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沈六公子早已不復當年的風流倜儻。他殘破的衣袍邊緣結着紅冰,面頰上有一道兩寸來闊的新傷,傷後顯然未經處理,已經露出凍傷的痕跡來,爲他原本的紈絝氣質添了三分殺氣與剽悍。他慢慢的將懷裡目光呆滯的沈舒光遞過去,低聲道:“父親死了,叔父也死了,大哥自請留在帝都斷後,二哥受了重傷,讓我帶光兒先來找你或咱們家在京畿的那兩萬西涼軍……”
“四弟、七弟、八弟他們呢?母親、大嫂、二嫂、長嬴、四弟妹還有六弟妹、二姐、三妹和四妹——”沈藏鋒下意識的接過兒子,緊緊抱住,卻繼續沉聲問,“還有景兒、柔兒、月兒……熠兒和柳兒……燮兒?!”
彷彿預感到什麼,沈藏鋒的眼睛漸漸血紅!
沈斂昆疲憊而茫然的笑了笑:“我們走時一個女眷都沒帶,至於侄子們……出發前二嫂想讓二哥帶柔兒,就把熠兒殺了,二哥狂怒之下殺了二嫂,柔兒看到後瘋了……柳兒被四弟綁在身上,中途四弟中箭落馬,把他也帶了下去。叔父就是爲了救他們,被幾個戎人砍成肉泥……至於燮兒……”
他神色一慟,低聲道,“昨日好容易甩脫追兵,尋到一處避風的地方解了他下來看,卻發現……帶着他的死士怕他着冷,給他多裹了幾層裘衣,竟不注意堵了他的呼吸……當時不知道今日就能見到你,所以就在雪地裡埋了,二哥做了個記號。”
頓了一頓,見沈藏鋒全身都在顫抖,沈斂昆忙提醒,“你抱好了光兒!昨日若非他的教習朱磊替他擋了三箭,二哥也替他捱了一箭……他也……他似乎被嚇懵了,你最好快點讓軍中大夫給他看看!”
“……二哥在什麼地方?”沈藏鋒閉上眼,半晌,忽然之間冷靜了下來,沉聲問。
沈斂昆指了指斜後的方向:“二哥雖然就中了一箭,但就在要害旁邊,此刻不宜移動,就讓我帶着還能騎馬的死士,護送光兒往西走。他應該就在那邊一處山坳裡,只是去接他的人得小心些,我們走時幫他佈置了一些陷阱,希望能夠拖延一下戎人追來的速度。”
……安排心腹帶精銳去接沈斂實、吩咐斥候注意搜尋附近戎人蹤跡、下令暫時就地紮營、叫來隨行軍醫爲庶弟與長子診治——這中間,沈藏鋒除了聽沈斂昆第一遍講述突圍結果時有所失態,始終神情鎮靜,眸光堅定如鐵,命令有條不紊。讓從西涼而來、一路急行軍的三十萬大軍由於乍聞閥主身死而產生的譁然漸漸平靜下去——沈藏鋒雖然年輕,但謀劃得當、陣斬穆休爾的戰績,讓他們相信這位少閥主決非無能之輩,即使沈宣兄弟雙雙身死,跟着沈藏鋒,未必沒有前途。
只是聽完隨行軍醫對沈斂昆、沈舒光的身體診斷,將之揮退,主帳中除了沈斂昆與沈舒光外只得沈疊一人伺候時,端坐正中的沈藏鋒忽然身子晃了晃!
他掙扎着扶住帳中書案,陣陣暈眩之後,猛然嘔出一大口血!
“公子!”正打了熱水來,侍奉沈斂昆與沈舒光浣洗的沈疊大驚,扔了才絞好的帕子,迅速起身,走過去攙住沈藏鋒,“小的這就去叫大夫過來!”
“等等!”沈藏鋒閉了閉眼,似努力平復胸中氣血,沙啞着嗓子道,“把血跡收拾一下,快點!”
沈疊道:“那大夫……?”
“不用去叫了。”沈藏鋒額上冷汗滲出,他睜眼,神情冷漠如冰,“別叫人知道此事。”
沈疊似還有話說,不遠處,自己絞了帕子給侄子擦着臉和手的沈斂昆卻擡起頭來,輕聲道:“沈疊你糊塗了?父親與叔父身故,大哥留在帝都斷後,二哥重傷,兄弟裡最後活下來的我是公認的紈絝……本宗凋敝至此,若三哥再傳出嘔血的消息,外頭軍心豈能不猜疑?這個消息必須隱瞞!”
“可是公子的身子……?”沈疊急道,“若不醫治,萬一留下暗傷?”他哪是不知道明沛堂現在就只能指望沈藏鋒了?但沈藏鋒這分明就是乍聞噩耗急怒攻心兼悲憤過度,若不診治,一旦落下暗傷形成痼疾……沈藏鋒的長子這次雖然倖免於難,但不說他這會那呆呆傻傻的樣子,沈舒光才六歲呵!能夠支撐家業至少還要十幾二十年呢!
沈斂昆看了眼雙眉緊鎖,似乎根本沒聽到沈疊的話的兄長,壓低了嗓子斥道:“愚蠢!你不會悄悄去跟大夫說,讓大夫保密,對外,就把藥算到我跟二哥身上?”
沈疊鬆了口氣,憂慮的看了眼沈藏鋒,轉身而去。
“三哥,你多保重些,如今,咱們家,可都全靠你了。”帳中只剩兄弟二人及一個驚駭過度神情木然的沈舒光,氣氛倏忽陷入了沉重。
沈斂昆抱起侄子,走到屏風後,將他放在沈藏鋒的榻上,蓋好錦被後退了出來,走到支案而坐的沈藏鋒身畔,低低的道。
忽然之間,他腳一軟,一下子跌坐在沈藏鋒腳下的氍毹上。這麼大的人了,卻彷彿回到了兩人都不到十歲光景時,在帝都,太傅府的花園裡,爲了一件小事……他就這麼扯着沈藏鋒的袍角,壓抑住嚎啕痛哭的聲音,淚流滿面!
“有內奸。”沈藏鋒亦是淚下如雨,輕輕放下手臂,拍了拍他的肩,啞聲道。
沈斂昆又哭了片刻,才止住抽噎,茫然的道:“你是說城破?父親與叔父也這麼懷疑,但……城破的實在太快了,根本無暇去查。”
“我說的是突圍。”沈藏鋒舉袖胡亂擦了把臉,指了指不遠處的席位,示意弟弟坐下說,“未帶女眷,坐騎神駿,除了幾個尚未長成身體極輕的孩子外,沒有任何累贅!大部分戎人當時還集中在西門攻城,更有大批百姓在後堵路與分散戎人。以你們的武藝以及咱們家的死士身手,在這種情況下突圍,不可能傷亡如此之大!”
“除非是戎人早就知道你們會從東門走,提前派人埋伏在東門,專門盯住了你們追殺。”沈藏鋒眼眶仍紅,神情卻漸漸冰冷,問道,“追殺你們的戎人,是一開始就咬住你們的,還是半途殺了上來?”
沈斂昆臉色一變,想了片刻,卻頹然道:“我不知道!”
見沈藏鋒皺眉,他解釋道,“我向來不大管事,之前在西涼名義上是去磨礪,但去時狄人已經平定,何況即使沒有平定,以我當時的遊手好閒也未必肯上陣。所以……這次是我頭一次見識到亂軍之中。纔出城時我甚至幾次被坐騎摔下去,若非死士護衛……因此我根本無暇去看前後左右,只是跟住了父親。”
他聲音低了下去,“父親出事後,我就跟着二哥。我只記得很亂很亂,至於說戎人是什麼時候開始追殺的,我……我實在留意不到了。正月初一那天從東門撤退的人極多,一個不小心就會被衝散,我很怕一個人被人羣裹挾到什麼不認識的地方去。所以……流箭有死士擋,戎人追上有死士攔阻,我是隻顧着跟上的。然後跑着跑着死士越來越少……”
“縱然你沒有注意到,但我想我的推測不會錯的。”沈藏鋒冷冷的道,“戎人攻西門、於東門設伏截殺貴胄士族,尤其我沈家之人恐怕是在重點追殺之中,所以纔會一路追殺你們至此!這樣南門與北門卻十分好突圍了……十有八.九是城中一些人爲了更有把握突圍,拿聖駕跟全城貴胄做了誘餌,以保自己從容而去!”
他問,“當時各家爲什麼都要從東門走,爲何不分散三門走、各安天命?”
“因爲玄甲衛會在東門之外百里處接應。”沈斂昆澀聲道,“但我們出了城後才發現戎人實在太多了,繼續往東不過是找死。只好轉向……再後來被追殺得根本顧不得方向,只能看到路就跑。這次若非撞見你撒出來的斥候,我甚至想帶着光兒南下去鳳州了。”
這番話說完,他忽然發現沈藏鋒原本冰冷的臉色驟然變成了狂怒!
“三哥?”沈斂昆愕然。
只聽沈藏鋒一字字的道:“十萬玄甲衛有近四萬在帝都被圍困之後三日譁變,包括玄甲衛統領!他們私下與豁縣流民締結盟約,捏造軍情,誘使另外六萬玄甲衛陷入重圍之中,幾乎死傷殆盡!據說最後只有僅僅數千人逃出豁縣,但已無力回援帝都,甚至輜重全失只好向燕州靠攏……我就是接到這個消息後,與大舅舅商議,焚燒燕州倉儲,率兵強行突圍!一往西涼、一往青州搬兵!”
“什麼?!”沈斂昆驚怖欲死,從座中跳起,“那這個消息……?”
“是誰說的?!”
“我不知道!”沈斂昆雙拳捏得關節劈啪作響,目中幾欲滴血,喘息着道,“玄甲衛在東門外接應這個消息,還是在等待東門打開時,四弟問叔父,我在旁邊聽了一耳朵。當時那麼緊急的關頭,自然是父親怎麼說咱們怎麼做……我問都沒問父親!”
他喃喃道,“不過帝都糧草被焚、西門告急時,聖上召開大朝,父親與幾位重臣都進宮去商議。出宮之後,就帶着咱們一起去了東門!”
沈藏鋒目中殺意大盛:“那麼召開大朝時,除了父親以外,應該到的,有哪一家沒有從東門走?!包括聖駕!”
“當時人太多了,我只看到外祖父家、大嫂孃家、二嫂孃家還有錢家人。”沈斂昆沉聲道,“但聖駕也在——固然聖上未曾露面,然而皇長子頑皮,中間掀起簾子朝外看,還是聖上將之呵斥後重新拉下來的。”
“是麼……”沈藏鋒忽然皺緊眉,不動聲色的嚥下了又一口心頭血,緩過氣,淡淡的道,“如今首要之務,是先尋回父親、叔父,以及兄弟侄子們的……遺骸。爾後收復帝都。咱們既然還活着,賬,總是要討的!”
書案下,他修長的手指捏緊了即使甲冑在身也沒卸下的一隻香囊。
香囊做工不算很精緻,但用料講究,一針一線都極用心,上頭的圖案非常簡單,不過寥寥幾片竹葉……與沈舒光落在帝都那套已經穿不上的紫色小袍上的繡紋一般無二。
是還在西涼時,沈藏鋒看到妻子左一件右一件的爲長子做衣服,打趣幾句,給自己也討要一件,結果被衛長嬴嗔了一番……到最後也就要到了這麼個香囊。
時經數年,輾轉千里,如今香囊如新,髮妻卻不在了……那個統共也沒相處過幾個月的次子,他親自起名叫“舒燮”的孩子,也沒有了……太傅府裡那子嗣昌盛的一大家子,統統都……
沈斂昆似乎在說話,屏風後的長子彷彿魘着了在驚呼和哭泣——但沈藏鋒什麼都聽不清,他腦中暈眩之感越來越厲害……
“三哥!”他最後聽到沈斂昆變了調的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