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州。
時值三月,萬物滋生。
欽差劉敬於高樓之上遠眺,東風徐徐而來,劉敬心中卻有着淡淡的涼意……
他到燕州來已經有些日子了,出京時就知道這件事情頗爲棘手:燕州地方緊要,在歷任燕州軍統帥的選擇上,再昏庸的君主也會再三斟酌。像這次不告而去的陸顥之出身貧寒,祖上世代都是僱農,饒是如此,聖上還特意過問了一下燕州大行臺的人選。
上一任大行臺是景城侯衛崎,他跟陸顥之的關係平平。
這倒不是說兩人有什麼罅隙,皆是因爲衛崎識得眼色,知道聖上屬意將名義上節制二十萬燕州軍的權柄交給他,就是要他看好了陸顥之不要有什麼異動。此外麼……燕州軍的事兒,他就不必操心了。甚至連跟陸顥之的關係,也不必很親近。
否則聖心猜疑……知本堂百年前雖然成功的從本宗中分出來獨立一堂,然而還沒強盛到可以自號帝都衛的程度。
衛崎被衛煥設計逼回鳳州且致仕後,顧皇后跟鄧貴妃藉着準太子妃宋家大小姐意外損了容貌一事爭鬥,聖上被纏得不可開交,居然忘記了過問燕州大行臺空缺之事。所以把持朝政的士族們商議下來,就任命了京畿張家的子弟張樂歲爲繼任燕州大行臺。
張樂歲此人雅好清談喜交遊,在士族裡人緣一直很好。可要論到實際的才幹麼……比衛崎卻差了很多。只不過燕州大行臺主要的任務就是看住了燕州軍不出亂子,平常也沒什麼急務,張家給張樂歲安排了兩個機靈的幕僚,衆人都認爲這件差使他是可以擔當下來的。
聖上如今年歲長了,銳氣漸失,然而疑心愈重。士族們不想過於刺激了這位垂老的至尊,選擇張樂歲也是考慮到京畿張家到底只是一個世家,張樂歲也不是很能幹,絕對篡不了燕州軍去。這個人選即使不中聖上之意,料想事後聖上發現了,也不會認爲是士族包藏禍心的安排。
可誰想到這次燕州民變被激化還就因爲張樂歲交遊廣闊——張樂歲的交遊廣闊都是在士族裡。知本堂的衛二老爺衛清霄,張樂歲當然不會沒交情。不但有交情,而且衛清霄固然喜好上不得檯面,但擅長品茗,與張樂歲有同好,兩人都在帝都時幾乎隔三岔五都會見面一起煮茶論玄。
所以他作爲燕州大行臺,最先知道秦家人爲秦憐兒跟秦護之事糾集鄉人要去帝都尋衛家要個說法後,立刻覺得自己應該爲好友打發了此事。
這個滿腦子風花雪月、士庶有別的世家子直接把燕州長史叫到跟前,輕描淡寫的吩咐他派兵去將秦家人都抓起來:“燕州重地,怎容這些暴民胡鬧?真是成何體統!你速去將人都拿了,鎖入州獄,好震懾那些上不得檯面的東西!”
長史擦着冷汗稟告道:“可是秦護乃是陸將軍的義父!”
“陸顥之的義父?”張樂歲聽了這話卻更不滿意了,與他的前任衛崎是故意不跟陸顥之太過親近不一樣,張樂歲是打從心眼裡跟陸顥之湊不到一起去。這也不奇怪,張樂歲錦繡堆里長大,平生喜好的都是士族那一套,陸顥之出身貧寒,小時候飯都吃不飽,哪裡來的心情去學那些武夫眼裡“亂七八糟”的東西?
張樂歲是個好玩樂的人,他因爲不是衛崎那樣兼任燕州大行臺,所以人一直在帝都,只派了手下代替自己到燕州看着陸顥之,卻是親自上任的,纔到燕州時,也自認爲放下身段的邀了陸顥之赴宴。
然而宴上他跟陸顥之一番交談下來,要麼他說的陸顥之一頭霧水,要麼陸顥之感興趣的他認爲不上臺面。如此一頓飯用下來,張樂歲認爲陸顥之粗俗不堪,到底只是庶民,根本不配登自己的門檻;陸顥之則是暗含恚怒,覺得張樂歲根本就是自恃出身,專門叫他過去丟臉、給自己個下馬威的!
兩人自此若無必要再不碰面。
所以張樂歲聽長史說了秦家跟陸顥之的關係後,根本就沒想過要給陸顥之什麼面子,他輕蔑的道:“本官還道這秦家人如何如此大膽,原來是仗着陸顥之!他陸顥之原本不過一介草民,身沐皇恩,方得以以卑賤之軀名列高堂,如今更是執掌一州大軍!卻不思報答君上,反而爲區區小事縱容親眷,真是忘恩負義!”
張樂歲罵過陸顥之,繼而命長史,“如此,你不必去了。念着同僚之情,本官就給這陸顥之最後一次機會,秦家的事情,讓他看着辦罷!”
……陸顥之在燕州土生土長,又手握重兵多年,耳目遍及州城上下,長史還沒走出門去,這番話就已經被報到了他耳中。
想那秦護對陸顥之恩如再生父母,若非十分負義之人誰肯會對這樣的大恩人下手?可若是不下手,照着張樂歲的意思就是要把秦家鬧事的責任都算在陸顥之頭上了!
陸顥之悲憤交加,雖然沒做出索性領着燕州軍中肯追隨他的人造反的事情,但也來了個不告而別——出於對張樂歲的怨恨,他把調動兵馬庫房所必須的金印與虎符全部帶了走,至今不知所蹤……
劉敬攏手在袖,摸着袖子裡半塊臨行前司空宋羽望親自交付的虎符,心情沉重的緩步下樓:“陸顥之本就是燕州人氏,他統帥燕州軍之後,對鄉鄰頗爲照拂。州中受他之恩者甚衆,而且朝廷數次增加賦稅,也是他一再上表請求,使得燕州賦稅低於四周之地,單是此舉就等若是恩澤全州了。這些州民興許不可能每個都會隨他造反,但藏匿隱瞞他的蹤跡,想來許多人是願意的……張樂歲雖然到燕州已經數年,卻一直只與士族交往,這陸顥之往庶民那邊一藏,他頓時束手無策……金印倒也罷了,大不了重鑄一枚。但虎符……”
其實虎符是死物,人是活的,沒有完整的虎符也不可能燕州軍當真就從此不受朝廷管制了。歸根到底還是在人身上,陸顥之執掌燕州軍數十年,在軍中威望根深蒂固,他不告而走,一來是被張樂歲逼迫,二來是不忍與秦家爲難,前者含冤,後者重義。
在張樂歲這樣的士族眼裡他是不識趣,可他的部下豈能不爲他感到忿然?這些人與陸顥之一樣不敢直接造反,但拿捏着規矩,道是不見整塊虎符不敢妄動,卻是可以做到的。
何況燕州軍的推辭又豈在此處?劉敬可以想到,即使他把整塊虎符弄來了,這些人少不得又要說沒有統帥不知道如何行事。劉敬若是臨時給他們點一個統帥,他們必定還會繼續找出種種理由來……橫豎拖下去。
問題是秦家那些人,此刻據說已經糾集了數千鄉人親眷,浩浩蕩蕩的了……
劉敬纔到燕州時其實起過親自前往秦家所在的村落安撫的主意的,他雖然出身於東胡劉氏,還是本宗子弟,但不像張樂歲那樣自恃士族,輕看所有庶民。秦家的遭遇,雖然衛清霄煞有介事的辯解着,可傻子纔會相信秦家千里迢迢趕到帝都求醫,秦護身體還沒痊癒呢就會跑到衛家去盜竊……於情於理秦家人憤慨其實都是應該的,衛清霄實在欺人太甚了。
照着劉敬的盤算,秦家雖然鬧起了事,又有陸顥之這一重身份,但仍舊不可能是朝廷的對手。這一點秦家人只要沒是傻了也能明白,自己出京時領的命令是隻要把民變平定下來,大可以便宜行事,所以方式上不受限制。他爲人平和,並不很在乎士族的身份,覺得自己雖然無法給秦家人完全的主持公道,但安撫他們一二,給他們憤慨之下鬧出民變來下臺的臺階應該是可以的。
如此便可兵不刃血的平息事端了。
而且他是劉家子孫,劉家子弟在東胡正跟戎人交鋒不斷,燕州作爲東胡的後方,也是最重要的輜重轉運處,倘若出了事兒,劉家可就慘了!
是以劉敬打算,即使在秦家受氣,他也認了,只要儘快把事情平復下去,不至於影響到東胡的戰況。
結果關鍵時候又被張樂歲這廝坑了一把——張樂歲聞說他要親自去秦家村安撫秦家人,一臉的不可思議,苦口婆心的勸說了他足足一個多時辰,讓他不必爲幾個庶民如此自苦。
最後見說不住劉敬,張樂歲又似乎妥協了,主動提出派人送他前去。
然後這一送,足足行了三五日才停車。到了地方,劉敬下了馬車一看,卻是一座新建未久的別院,還有兩名俏麗青澀的婢子在院外迎着,內外一片寧靜祥和。絲毫看不出來是傳聞中已經發生民變的地方。
劉敬正目瞪口呆之際,卻見錦衣金冠的張樂歲笑吟吟的從大門中出來,朝他狡黠一笑,道:“劉兄請看愚弟這宅子如何?兄若有意,大可以在此長住些時候,也容愚弟一盡心意。”
若到這時候還不明白張樂歲所謂派人帶他去秦家村安撫秦家人不過是緩兵之計,甚至爲了不讓劉敬這麼做,他打發引路之人領着不熟悉燕州的劉敬在燕州城外七轉八繞的,自己倒是乘車趕來這別院裡先一步等着——劉敬也實在太蠢了!
可是明白過後,劉敬簡直恨不得將此人一腳踹死!
等他鐵青着臉,不顧張樂歲的挽留與賠罪,拔劍迫着車伕以最快的速度送他回了燕州城,再找了其他人詢問情況,不出所料:在他被張樂歲騙出城的辰光裡,張樂歲已經派燕州長史領兵前去秦家村鎮壓了……
最重要的是,燕州長史大敗而回!
他所帶去的八百州勇戰死的不多,可大半都逃散而去——畢竟這些州勇大抵都是本地人不說,而且很多還是家裡託了秦家的關係,請求陸顥之出面幫他們在衙門裡討一口飯吃的。
鄉里鄉親的誰肯下死手?還是對恩人下手!但又怕回了州中被問罪,這些人打着打着就索性回家去了。
面對這樣的局面,張樂歲居然還振振有辭:“劉兄你何等身份?那秦家不過區區庶民,如何當得劉兄你親自前去賠罪?愚弟也是看劉兄你執迷不悟,不得已出此下策!”
氣得劉敬也不管旁的了,直接讓隨從將張樂歲軟禁起來,再不容他插手任何事宜!
但這時候已經遲了……
秦家已經不相信朝廷的安撫,劉敬接連兩次趕往秦家村,都被拒絕入內,甚至第二次還被一個少年射落了帽子。
“秦家帶頭的這場民變因着擊敗長史率領的州勇已經愈加發展壯大,這幾年來朝廷不住增加賦稅,國人不堪重壓之言常有聽聞,這次的民變顯然也是被利用起來了……如今若無燕州軍出面定然難以平息。”劉敬深深嘆了口氣,“但燕州軍一再推辭,我雖爲欽差,然卻勢單力薄。而且燕州軍素來驍勇剽悍,即使當衆親自斬殺數人,恐怕也很難起到震懾之果,甚至會導致軍心猜疑……畢竟陸顥之曾是燕州軍統帥!萬一士卒擔憂受陸顥之牽累,那……”
劉敬伸指按了按隱隱作痛的額,想起晌午之後要與那位堪堪抵達燕州的衛六見面,生出一絲希望,“盛名之下無虛士,此人雖然年輕,卻是帝都公認的才貌雙全。而且這次的事情至少從表面上來看乃是衛家引起的,衛家只派了他一人前來,想必應該有一二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