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氏走後沒多久,故意避開的沈藏珠纔回來,看到沈舒顏坐在迴廊下悶悶的抹着淚,心下有點擔心黃氏是不是把話說重了?上去一問,沈舒顏含着淚卻搖着頭,道:“沒什麼,黃姑姑讓我往後不要再說不喜歡弟弟們的話。”
沈藏珠以目示乳母,乳母微微點頭,表示沈舒顏說的話是真的。
這也是黃氏警醒,生怕一個人也不留的跟沈舒顏說話,萬一自己一開口,這位四孫小姐立刻大哭大鬧起來,別人還以爲自己怎麼了她呢。所以特特把她的乳母喊上,乳母是奶.大了沈舒顏的人,還是端木燕語親自挑給女兒的,她的佐證自然可信。
之前知道沈舒顏說了那樣沒分寸的話後,沈藏珠聽到了也覺得有些愕然。當時就說了侄女,但是她沒提到自己跟衛長嬴爲她這話受傷,只單純的訓斥侄女不友愛弟弟,沈舒顏沒聽到一半就負氣跑開了。
沈藏珠事後又替她在衛長嬴跟前說情——不過衛長嬴倒是反過來寬解了她一番,連說自己決計不會跟個晚輩計較的,只是爲了沈舒顏自己好,還是打發黃氏過來跟她說道一番纔是。
沈藏珠知道弟媳這陪嫁黃氏是個極厲害的人,聞說是她來跟沈舒顏說,還有點擔心。此刻聽沈舒顏的乳母也表示黃氏沒說什麼過分的話,這才鬆了口氣。安慰幾句侄女,令乳母送了她回房歇息,自己則去看了另一個侄女沈舒西。和堂姐正抹着淚滿心抑鬱不同,尚且不知憂愁的沈舒西,此刻卻正抱着窖藏的一個香瓜格格直樂。
幼童清脆的笑聲隔門傳來,聽得沈藏珠一直暢快到了心底。她走進去,見軟而厚的氍毹上,一身大紅錦繡衣裙的小侄女懷抱香瓜,聞着瓜果清香的氣味,樂呵呵的在氍毹上滾來滾去。
兩歲的沈舒西在幾乎鋪滿整個屋子的猩紅地掐金絲纏枝葡萄氍毹上看起來只是個小不點兒,她傳承了父母俊俏秀美的長相,粉妝玉琢,五官精緻,此刻笑眯了大大的眼睛,整個人儼然年畫裡走出來的小玉女一樣打着滾,看着簡直可愛得沒法說。負責照看她的人都在旁邊笑着看着,臘月沒到,這屋子裡被沈舒西這麼一滾,倒先滾出滿室年味來了。
見到大姑姑進來,沈舒西忙一骨碌要爬起身,只是卻還緊抱着香瓜不放,於是才一起步,立刻又摔了下去。沈藏珠趕緊擡手提醒:“小心!”
只是已經晚了,好在氍毹厚,沈舒西又小,也不覺得摔了一下有什麼,繼續努力爬起來……跟着沒跑兩步又踩着裙裾再次抱着香瓜撲通一下摔趴了,這次她細細嫩嫩的哎了一聲,先不忙爬起身,先着急的看了看被自己壓在身下的香瓜是否被磕壞——這時候沈藏珠都三步兩步走到了她跟前,又好氣又好笑的把她抱起來查看。
沈舒西奶聲奶氣的叫道:“黛呼古!”因爲年歲的緣故,她這會說話還有點嗲,很多地方都咬字不清。
沈藏珠笑着糾正:“是大姑姑。”
“大呼古。”沈舒西學了一遍,把香瓜捧到她跟前,忽閃着大眼睛,道,“吃吃!”
這“吃”字她倒是發音字正腔圓,極地道的官話。而且連說兩遍也沒錯,沈藏珠禁不住擡指一點她面頰,笑罵:“小饞貓!吃字學得倒快,讓你喊大姑姑,你卻老是要喊錯!你是故意的,是不是?大姑姑往後不給你好吃的了!”
年幼的沈舒西還不怎麼能夠聽懂一連串的話,但聽到大姑姑最後一句話裡有個“吃”字,本就閃閃亮亮的大眼睛越發明亮了,高興的把香瓜一個勁兒的往她跟前塞:“吃!吃!吃吃!”
合着以爲沈藏珠贊同她的要求呢!
“你個小討厭!”沈藏珠無奈的搖了搖頭,只得接過香瓜,隨便一看,已經有幾個模糊的牙印在上頭了。
旁邊的小使女掩口輕笑着稟告:“五孫小姐方纔抱着咬了幾回,覺着不好吃。可聞着香氣又捨不得撒手。”
“你倒聰明,啃瓜皮被澀着了,居然還知道這瓜好吃嗎?”沈藏珠打發人去將香瓜切了,拿銀匙刮成泥,親手喂着牙齒還沒齊全的侄女吃了一瓣,剩下的卻不許她再用了,陪她玩了會,見她困了,就命人照料她安置。
如此沈藏珠纔有功夫回到自己的內室歇口氣。
心腹使女遞上茶水讓她提神,沈藏珠接了才啜飲一口,還沒來得及跟使女說兩句體己的話,外頭又有人來報:“京中年禮到了,六公子道是對這些不大懂,請大小姐過去數點核對。”
“告訴外頭我換身衣裳就去。”沈藏珠才抱了好長時間沈舒西,此刻雙臂還有點隱隱痠痛。但現在衛長嬴坐月子,她這個大姑子不能不替她分擔些,只得嘆了口氣,無可奈何的放下茶盞道。
收完了年禮,檢點入庫,跟着沒幾日又要取出來,按着各房擬好禮單,預備過節時送去。
臘月裡都在忙這事,除夕宴因爲沈藏鋒跟沈藏機都走了,只剩一個沈斂昆,年紀小,鎮不住場面,也沒心情去敷衍一班長輩親戚,所以主動跟沈藏珠商議今年祖堂就不要設宴請衆人了,只辦場家宴便是。
如此除夕夜算是輕鬆了一下,次日起的正月初一開始走親戚,三個大人又是一番奔波。
等元宵節過後,全部瘦了一圈。
而這時候江荷月是七個月,照着之前沈舒西來西涼的經驗她是可以動身了。但沈舒燮——因爲早就知道是個兒子,沈藏鋒走時特意給次子把名字取了,到了滿月的時候就正式爲其冠上。
四孫公子沈舒燮這時候才兩個多月,衆人都不放心帶他動身。
加上衛長嬴縱然坐完月子了,但黃氏與賀氏都覺得生養之時婦人的骨肉都要全部折騰一番,單靠一個月的調養尚且不能完全恢復。才兩個來月就長途跋涉,路上容易把骨肉顛壞,留下痼疾。兩人認爲還是索性在西涼再過一個春天,至少到入夏時,沈舒燮半歲了,衛長嬴也恢復如常,如此動身,大人孩子都能放心,而且季節上也正舒服——西涼的夏天不是很熱,秋冬跟初春卻都會下雪。
照着衛長嬴想的,次子既然出生了,母子兩個當然是儘快返回帝都,跟丈夫還有長子,一家四口團聚纔好。只是康健是大事,衆人都這麼勸,連大姑子沈藏珠也傷感的道:“人生於世,什麼榮華富貴那都是虛的,只有自己的身子骨兒最是緊要。三弟妹你聽我一句,你跟三弟都年輕着呢,兩個侄兒更是年幼,來日方長,還怕往後沒有團聚的時候嗎?現今你若爲了早日團聚幾個月,趕路中間遇見什麼不適,往後想想該多麼後悔?”
說到此處沈藏珠自嘲的一笑,道,“說來你們大姐夫早早丟下我去了,就是因爲少年時候受過次傷,仗着年少力強一直沒放在心上,竟因此落了暗疾而不自知。等到後來傷勢加重,轉爲痼疾發作出來時,再延醫問藥卻是遲了。我說這話可沒有咒你們的意思,只是咱們這樣的人家,更該好生保管自己纔是。我想不論是大伯母還是三弟,都寧可你們在西涼多待些日子,而不是爲了團聚一味求快。”
她把話說到這份上,本就想着至少住到三四月裡再動身的衛長嬴也只得應允會住到夏天中間才走。
西涼這邊姑嫂兩個守着三個孩子平靜度日,等待着入夏之後回京團聚。而帝都,隨着各地雪片也似的告急文書飛來,卻是一天比一天緊張。就連被瞞了許多消息的庶民,也都心照不宣的儲存起了柴米等物。
……燕州民變像是在整個大魏國土之上點了一把火。
接着是幽州。
然後……舉國都開始了抗稅殺官、乃至於衝擊士族府邸、擄掠富戶……
彷彿是一夜之間,從前一直儼然綿羊一般俯伏於士族腳下的黎庶,忽然就變了。
他們憤怒,他們不甘,他們咆哮,他們瘋狂……似乎要將祖祖輩輩以來所受到的壓迫,迫不及待的一下子的發泄出來。
尊貴的士族對於他們那與生俱來的威懾力,似乎一下子被削弱了。
除了那些歷史悠久、在舉國都有所耳聞的家族仍舊保持着應得的敬畏外,尋常小士族,竟有許多都爲這些庶民衝破莊園、擄掠財物、侮辱女眷……
朝廷震驚!
士族震怒!
不止一位德高望重年長有識的長者憤然拍案而起:“反了!這些刁民好大的膽子!殺官抗稅也還罷了,居然連士族府邸,也敢如此羞辱!簡直喪心病狂!必須施以酷厲報復,使之明白上下尊卑!”
隨着衆多這樣的士族中人的吩咐,除了鎮守東胡、西涼的邊軍,看守燕州輜重大本營的燕州軍以及拱衛帝都的御林軍外,其餘的朝廷兵馬,包括靠近這種殺戮士族之地的大家族的私兵、州勇,全部被髮布命令,剿滅這些無法無天的暴民!
……是的,在這個時候,朝廷上下,還都認爲這些人不過是些走投無路所以喪心病狂的暴民。
再殘暴,民也是民。究竟與受過長期訓練、有各級軍士指揮掌管的軍隊不一樣。
但很快的,整個朝廷都發現自己錯了。
錯得離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