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一月的時候,沈藏珠依舊每月過來,卻不帶着沈舒顏與沈舒西了。一來是怕天氣過寒,凍着她們;二來卻是因爲衛長嬴的產期臨近,生怕哪天來就遇見,到時候衆人忙亂,顧不上孩子們,叫她們磕着碰着了。
十一月十四這日,沈藏珠早上過來,跟衛長嬴說了會子話,兩人一起用過午飯。見衛長嬴太平無事,惦記着只有乳母跟使女看守的兩個侄女,叮囑幾句,就要回去。
衛長嬴因爲快到產期的時候需要多走動走動,就起身相送。兩人一面說着閒話一面走到屋外——爲了衛長嬴安胎,此時她住的這院子也是拿琉璃蒙了頂的,庭中甚是和暖。所以兩人一直走到門口,沈藏珠轉身讓她回屋去:“門開時別吹着了你。”
“哪有那麼嬌弱?我站門後頭就成。”衛長嬴笑着說了一句,但沈藏珠還是堅持要她回屋。
衛長嬴推辭不過就應了。
目送她回了屋裡又關了門,沈藏珠這才放心的開了大門離去。不想她纔回到自己帶着侄女們住的院子,堪堪跨過門檻,就有小使女連傘也顧不得打,頂着風雪深一腳淺一腳的趕上來請她過去:“少夫人方纔發動,黃姑姑道是要生了!”
“什麼?”沈藏珠吃了一驚,因爲自己走時衛長嬴毫無異常,還以爲今兒多半不會生的,她從衛長嬴那邊回到自己這兒,即使因爲下雪,自己又不想坐轎子,刻意揀能避雪的迴廊走,耗費了小半個時辰,但扣除這小使女抄近路追來的辰光,豈不是自己前腳纔出了門後腳衛長嬴就發動了?
這是巧合還是衛長嬴被碰着了?
沈藏珠自己青春守寡,無兒無女,最重視孃家子嗣,當下二話不說,跟着那小使女就一腳踏在雪裡,顧不得去選什麼迴廊夾道了,催着使女婆子們一陣風的返回了衛長嬴住的院子。
這時候這院子裡已經忙成了一團。
雖然說衛長嬴已經生產過一次,身邊人都該有過一回經驗了。奈何之前她匆匆來西涼,人手都沒帶齊。
而帶過來的使女如朱弦、朱軒,在帝都時都是小使女,向來只是打下手的。所以如今能派的用場還不如衛長嬴決定在西涼生產之後再回帝都時從家生子裡補過來的幾個婦人。
沈藏珠趕到之後,因爲這位大小姐自己沒生過孩子,卻是把弟媳裴美娘從懷孕到生產都照顧過的。當初裴美娘生產時她雖然由於自己是寡婦刻意避開了,但各樣事情卻還是遙控指揮,絲毫不亂。如今一趕到,即刻接了手。
見這情形,原本在外頭指揮的賀氏大大鬆了口氣,感激的道:“大小姐既然來了,外頭可都託付給大小姐了。婢子得進去給黃姐姐打一打下手,這兒的穩婆怕是沒有帝都的精細能幹呢!”
在帝都生長的人當然覺得什麼都沒有帝都好,尤其是苦寒聞名的西涼。
沈藏珠也是這麼想,慎重點頭道:“姑姑是服侍三弟妹的老人了,據說上回三弟妹生產也是你跟黃姑姑照料的。若不嫌我福薄,這兒我就替姑姑看着。”她守寡之後一向非常知趣,但凡喜慶點的場合都主動迴避的。尤其是生產之事更是躲得遠遠的惟恐被嫌棄,但衛長嬴沒有叫任何沈家長輩來祖堂陪同,如今這裡除了她之外根本沒有當家作主的人了——總不能把年輕的小叔子沈斂昆喊來吧?
尤其沈藏鋒離開時再三把妻子託付給大堂姐,沈藏珠雖然心裡有些擔心自己身上的晦氣,此刻卻也是責無旁貸。只是說話時不免帶了三分歉意。
“大小姐這話說的,咱們少夫人講過,大小姐您是沈家嫡出大小姐,憑這一點您就是福澤深厚的。”衛長嬴雖然在孃家時沒怎麼在課業上用心,但衛家自詡書香世代不信邪的家風薰陶之下,對於晦氣不晦氣之類的說法不以爲然的態度倒是繼承了下來。賀氏這些人自然隨着她,此刻匆匆道了一句,到旁邊屋子裡換了身衣裙就進了產房。
沈藏珠聽了這話抿了抿嘴,自嘲的一笑:論到出身,自己福澤深厚還真是擔當得起的。畢竟從士族來看,公主娘娘都比不上閥閱本宗嫡女的尊貴。數百年名門望族積攢下來的悠久與尊貴裡養出來的掌上明珠,根本不是天家富貴所寵出來的金枝玉葉能比的。
可現在麼……沈藏珠眼神一黯,搖了搖頭不去多想,暗暗祈禱衛長嬴生產順利,母子平安纔好。
她這番祈禱卻也應驗了——其實這回所有人都覺得衛長嬴八成無妨。畢竟是過來人,大抵婦人生子,第一個最艱難,往後可就要容易多了。而且衛長嬴兩次安胎都得天獨厚,是季去病親自出手。
這一回季去病帶着季固等親眷隨沈藏鋒返回帝都前,還認認真真的給衛長嬴診斷過,斷定衛長嬴只要自己不主動找事兒,母子平安那是十拿九穩的事情。要不是他這麼篤定,沈藏鋒那怕不便拖到明年回京,怎麼也要再等上兩個月,等妻子生產、看到母子平安了才肯動身。
未中發動,申末就聽得產房裡傳出響亮嬰啼——沈藏珠心裡重重一鬆,用力握了下拳才欣喜的與左右道:“這哭聲中氣十足,孩子定然健壯得很!”
經歷了親侄女險死還生數次,沈藏珠現下對侄兒侄女們的要求也就是健康平安了。
半晌後被洗淨包好的孩子被賀氏抱出來與沈藏珠看,果然閉着眼放聲大哭的孩子雖然皺巴巴的尚未舒展開眉眼,但只看頭頂那濃密的胎髮就曉得何等健壯了。
“看輪廓,這孩子倒是像了大伯母。”沈藏珠愛憐的抱着他,小心翼翼的觀察片刻,打趣道,“等來年回了帝都,怕是大伯母見了就捨不得放手,連他嫡兄都要比下去了。”
做長輩的大抵會比較偏愛容貌、性情或舉止與自己相似的晚輩,蘇夫人也不例外。備受蘇夫人寵愛的二小姐沈藏秀,長得就神似蘇夫人。不過沈藏秀到底是已經嫁出去的女兒,嫡孫可是自家人,沒準蘇夫人見到這個孫兒會比疼沈舒光還疼他些。
賀氏笑得合不攏嘴——不管長的像誰,橫豎都是沈家的孫兒,有兩個嫡子撐腰,在沈家現在的三個媳婦裡那是獨一份的。即使往後弟媳們也有子女緣,但三房的兩個孩子也佔了排行的優勢了。
總而言之,母子平安,那就一切都好。
孩子生了下來,接下來的事情就輕鬆了。疲憊的衛長嬴喝過湯藥沉沉睡去,沈藏珠問過弟媳無事,就興沖沖的跟到安置新生兒的屋子裡繼續看侄子。
這中間沈舒顏帶着妹妹玩耍,卻遲遲不見大姑姑回去,便向下人詢問。聞說是因爲嬸母生產,大姑姑得留在嬸母院子裡照拂,沈舒顏忙問:“嬸母生的是小堂弟,還是小堂妹?”衛長嬴腹中骨肉斷出男女之後,因爲沈舒顏年紀還小,就沒特意告訴她。而沈舒顏回到西涼後熱心於教導堂妹,卻也忘了關心。所以一直不知道衛長嬴這次生的是男是女。
下人喜滋滋的道:“恭喜四孫小姐,又多了一位健壯俊秀的小堂弟。”
沈舒顏下面一句“是小堂妹的話,可有我長得好看”還沒問出來,聽說是堂弟,頓時皺了眉,思索片刻,忽然就哭了,道:“嬸母也有小堂弟要照料了,往後定然就不喜歡我了。”
她這麼一哭把下人嚇了一跳,面面相覷——衛長嬴生了嫡次子,明沛堂上下不管心裡怎麼想的,此刻都歡天喜地,偏這位四孫小姐話裡的意思卻不以爲樂,反以爲哀?
衆人都不敢說話,隨她來西涼的乳母只得硬着頭皮上去道:“四孫小姐大約是歡喜壞了罷?多了一位小堂弟,往後陪四孫小姐玩耍的孫公子也多了一位,只看四孫小姐如今把五孫小姐教導得這樣伶俐,大小姐跟三少夫人都可着勁兒的誇獎您呢。往後四孫小姐若還把四孫公子也教導……”
話還沒說完,卻聽沈舒顏哭得更厲害了,她一邊哭一邊跺腳,大怒道:“弟弟最不好了!父親母親就是有了弟弟纔不喜歡我的!如今嬸母膝下也給我添了個小堂弟,我還要像教西兒一樣教他,把他教得聰明伶俐的,那我算什麼?!我最討厭弟弟們了,最好一個弟弟也沒有!”
聽得她最後一句話,乳母嚇得臉色煞白,顧不了尊卑,忙不迭的上去掩她的嘴,顫抖着聲音道:“四孫小姐您……您……您乏了,婢子帶您下去歇息罷!”
兩歲的沈舒西本來正俯在一旁的矮几上認真的看着沈舒顏寫給她的幾個字。沈舒顏因爲擔心有了小堂弟自己就會失寵鬧起來時,她還不明白是什麼緣故,愣愣的望着,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
見堂姐哭鬧得越發厲害,甚至被乳母強行抱走了,沈舒西轉了轉眼珠,懵懵懂懂也跟着哭了起來——被沈舒顏嫉妒之下失口驚着的下人們還沒回過神,卻見五孫小姐也哭鬧了,都是一陣頭皮發麻:三少夫人現下喜得貴子,怕是正高興,結果一直寵愛的侄女卻說出“最好一個弟弟也沒有”的話,如今本宗又是三房得勢,這事情還不知道要怎麼收場?
而沈舒西自來身子弱,季去病親口說過她徹底養好身子骨兒前不宜大喜大悲……一時間屋中亂七八糟,有追着沈舒顏去苦口婆心教誨的,有圍着沈舒西心急火燎的又哄又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