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不好來往的?”沈薰輕描淡寫的開導着兒子,“都說了,族裡鬧分歧,對藏鋒媳婦有點兒誤會,你擔心兩邊起了衝突,過去跟藏鋒媳婦解釋一下。至於說藏鋒媳婦知道這事之後是跟今兒個邀你過去的那些人消除了誤會、還是結下更大的誤會,那都是他們的事情,關咱們什麼事兒?咱們又不是閥主,自然也不會去逾越幹閥主的事兒,斡旋不成除了一聲長嘆又能如何?只是究竟同爲沈氏之人,難道要咱們見着族人生出罅隙卻不管不問、猶如外人一樣嗎?”
他眯着老眼道,“今兒個這事情過去,往後你見着了,該行禮行禮、該問候問候,縱然他們不理你,那也是他們器量狹小沒道理,橫豎賴不着你的不是!”
……雖然一身紈絝習性然而本質上還真沒什麼壞心的沈東來感到有點壓力巨大,喃喃道:“這……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不太好罷?”
“你當真不想去?”沈薰哄了他片刻,見這兒子還是一副糊不上牆的模樣,心裡也有點不耐煩了——他膝下三子,按着他是想把這個機會給更穩重的長子的。可是霍老夫人就沈東來一個嫡子,衛長嬴打發人暗示的時候老夫人也在,堅持要把這個機會給自己親生兒子……沈薰對老妻的忌憚雖然沒有到衛煥對宋老夫人那樣,但多年相守,總也有一份夫妻之情的,拗不過霍老夫人糾纏,這才允了。
卻不想另外兩個庶子夢寐以求的事兒,沈東來竟這樣猶豫,就嘿然道:“那你好好想一想,我給你一盞茶的功夫!你若是再這樣瞻前顧後,我可要打發人去喚你大哥來、讓他去了!到時候你母親問起來,那也是你自己不要的!”
一聽說要叫自己大哥過來,沈東來頓時一驚:他雖然是個紈絝,這次的事情沈薰也不許霍老夫人提前告訴他,但自幼深刻體會庶子做了長子、嫡子成了次子之後的種種尷尬。對這個庶出的大哥不能說一直怨恨在心,受霍老夫人打小提點,總歸也有一分防備的。
本來他沒覺得眼下這個機會多好,然而聽說自己不要的話,就要落給大哥去了,心裡倒是有點慌張,囁喏着道:“父親,孩兒只是想,那衛氏只是一個婦道人家,論輩分還是孩兒的侄婦。孩兒過去,一則男女有別,未必方便見着她;二來孩兒一個做叔父的去給侄婦告密,這……實在很沒體面!”
“如今整個西涼城裡外三圈都住滿了向小神醫求醫之人,那衛氏本來身份就足尊貴,更何況如今來了這許多人,小神醫又沒有離開明沛堂診治的意思。”沈薰氣得虛踹了他一腳,連鬍鬚都懶得撫了,瞪眼喝道,“現下不是相當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連沈由乙夫婦都難以見到,皆是由尋常下僕引進引出!更不要說衛氏了!你生怕耽擱了爲父的病情,故而親自前去免得求不着藥,這是孝順,有什麼不方便見她的?!至於見了她之後說了什麼,你難道也要對外頭說嗎?再說……
沈薰是沈氏子弟,年輕時候也是上過陣的,在行伍之間頗學了些俚語,惱怒之下也顧不得閥閱子弟的斯文,拍案咆哮,“老子不是早就在反覆提醒你了——誰說你是去告密的?!你就是今兒個被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拖過去商議了一番,知道他們對衛氏都有點‘誤會’,擔心族人因此生出罅隙,所以過去委婉的提醒一下那衛氏同爲一族還是和睦相處的好!”
沈薰越想越氣,看着面紅耳赤不住給自己賠笑的次子,索性站起來撩起袍角,當真一腳把他踹得踉蹌幾步,恨道,“不爭氣的東西!勾欄裡的粉頭三轉九彎的道道是樣樣都精通,正經事上竟如此愚笨!真不知道老子怎麼會有你這樣笨的兒子!”
沈東來感受到踹在身上的力道不大不小,那踉蹌幾步都是他擔心父親會一路踹下來故意避讓的,他知道父親這會雖然不高興,但還沒有暴怒——不過自己若是再不識好歹的推辭去明沛堂,父親沒準可要暴怒了。
當下賠笑道:“父親請息怒,父親教訓得是!孩兒去換件衣裳就去找衛侄婦!”
雖然在家裡時被父親又打又罵,連簇新的袍子上都被沈薰踹了鞋印,要不是沒有旁人在,真是尷尬得緊。但沈東來到了明沛堂倒是沒有受到這樣的刁難,在外已有厲害名聲的衛長嬴很是客氣的迎到二門處:“不知叔父前來,侄婦迎遲,還望叔父饒恕!”
沈東來在家裡對着老父時,一口一個“女流之輩”,儼然對衛長嬴十分的看不上。當真見了這侄媳婦的面,他卻顯得比衛長嬴還要拘束——這也是有緣故的,他這個人自幼備受嬌寵,所以一向就遊手好閒的。大惡沒有,然而貪花好色上頭卻難免要犯一犯。
西涼是沈氏桑梓地,鄉里鄉親的,又還要指望庶民們踊躍參軍保西涼平安,是以族中耆老向來約束着子弟不許他們在西涼地界上太犯了事情……西涼可不比鳳州,搞得天怒人怨的,黎庶除了遷移他處就只有逆來順受。
這地方的人跟秋狄打了這麼多年仗下來,個個剽悍血勇。又有秋狄在旁虎視眈眈,真把人逼急了,人家拖家帶口投奔狄人去討生活,回頭引了狄人來屠戮沈家子弟事小;若叫有心人知道,往朝裡參一本,道是沈氏魚肉鄉里,使得西涼民心不安,竟欲棄大魏投奔蠻夷……沈家可是麻煩!
而且不投奔狄人,人家也不是真的就一定沒日子過了,非得伏着。比如說大魏跟秋狄交界處頗有許多易守難攻的地勢,因爲百年烽火不斷,這些地方除了些鎮堡作爲雙方的據點外,都是荒蕪人跡了。內中可也藏着亦匪亦盜亦農的一些人的。
所謂亦匪亦盜亦農是這麼回事:西涼連年烽火,耕種本就不易,良田又少,大抵還都握在了沈氏手中,做庶民的因爲種種緣故活不下去,索性冒着烽火跑到這些地方去開墾——雖然這些地方也沒什麼良田,但好就好在不在官府與沈氏的管制之內,不必繳納賦稅。
呃,那是農忙的時候……
閒了下來,這些人偶爾也組成類似於鄉勇的團體,覷着機會做點兒無本買賣什麼的……
當然西涼苦寒,商賈不多,他們也不敢涸澤而漁。這無本買賣大抵還是朝着從前逼迫過他們的富戶去的。反過來呢,官府要收賦稅,地主要佃戶……橫豎兩邊是肯定不能對付的!
說遠了,回到正題——民風如此剽悍的西涼,紈絝子弟如沈東來,也不敢胡亂幹強搶民女之類的事情。連個民女都不敢搶,可想而知沈東來的秉性着實壞不到哪兒去……偏衛長嬴又正得年輕美貌,她是不施脂粉都明豔照人的長相,如今丈夫遠在狄境,擔心被族人小覷了去,每日出入裝扮都非常用心,被一羣比起常人亦是頗有姿色的使女簇擁出來,真格是顧盼生姿美豔絕倫。
沈東來平常就喜看美人,若在勾欄地裡見着這樣姿色的粉頭,他怕是連路都走不動了,拼着被沈薰吊起來打,也要想方設法一親芳澤不可!然他人又沒無恥到對侄媳婦生出齷齪之心來的地步……所以每每見了這侄媳婦,多看也不好不看也不是,真有點手足無措。作爲長輩當然不好莫名錶現出來這種手足無措,只好少言少語,時刻警惕莫要出醜,可不就顯得拘束了?
衛長嬴可沒想到他的這點心思,只道沈東來是個繡花枕頭一樣的人,自己這些日子震懾族人的種種手段把他也嚇住了,所以雖然自己一口一個“叔父”的稱呼着他,這位族叔還是非常忌憚自己。
出於這樣的考慮,衛長嬴態度更加恭敬,聽沈東來盯着跟前的茶水小聲說了“來意”,二話沒說,就打發人去跟端木芯淼要了一瓶天知道是什麼藥丸來,客客氣氣的請叔父收下。
趁下人去取藥的光景,沈東來吭吭哧哧、毫無在老父跟前自由散漫,幾乎是憋出了一番所謂的“希望族人和睦之言”。
衛長嬴自是笑容可掬的謝過叔父提點,允諾一定會與這些族人解除“誤會”。
等把沈東來打發走了,黃氏讓使女們都退下去,笑着與衛長嬴道:“這位便是未來的西涼刺史?婢子看着脾氣倒是不錯。”
“就是四弟說他脾氣不錯,我才讓姑姑你跟霍老夫人跟前的人透露消息、而不是隻告訴四叔公的。”衛長嬴淡笑着道,“要那麼能幹做什麼呢?懂事纔是最緊要的。”太能幹了的人總是那麼不聽話,就比如說衛新詠這樣的,不是衛煥、宋老夫人那一等人,誰敢用他?沒準一個不小心,就被他算計了。
關鍵還是……聽話啊!
這沈東來平常遊手好閒的沒什麼才幹,心性也不惡,只是一個很尋常的紈絝子弟。從他在自己這個晚輩跟前很是拘束這一點,衛長嬴推斷這廝膽子也不大。以他的本身想治理好西涼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其父沈薰卻是個精明的,親生父子,又世居西涼城內,沒有可能不幫襯着兒子……嗯,正符合她心目中的州官人選。
衛長嬴也不擔心沈薰往後教唆着兒子過河拆橋,沈東來這年紀這才華這手腕,要不是出身,慢說做州官,做縣官那都是不可能的事情。沈宣能把他推上去,也能夠把他扯下來。再說狄境那邊這些日子連傳捷報,據說大單于穆休爾從除夕夜倉促領兵迎戰之後連番戰敗,如今已無力約束部屬,正往草原深處一路潰逃……
想來此戰之後縱然往帝都報捷邀功的人裡沈藏鋒不會很佔分量,但在西涼,他的威望與地位必然更上層樓。
作爲他的妻子,衛長嬴在捷報連傳之後,行事越發的無人敢違背。
沈薰但凡沒有昏了頭,是決計不會做什麼糊塗事兒的。
黃氏也微笑:“四老太爺跟四老夫人確實都是通情達理的人。”
自衛長嬴到西涼以來,耆老中以沈薰夫婦最爲合作友善。所以衛長嬴知道丈夫有意更換西涼刺史後,就建議讓沈薰這一房接手刺史之責。
只不過沈薰這一房也不能平白的拿到——今兒個這樣的告密,雖然說家生子們早就把經過報到衛長嬴跟前了,但這跟沈東來親自過來說一聲又不一樣:先前只是場面上顯出友善來,這一回可是要得罪那些請了沈薰這一房去一起商議的人的。
衛長嬴讓黃氏主動暗示霍老夫人,其實就是給霍老夫人一個選擇:要麼跟着嫡支走,西涼刺史的職位就是沈薰來接;要麼就是仍舊跟着其他房裡抱成團……當然,沈薰跟霍老夫人都很清楚黃氏在衛長嬴跟前的地位,這位黃姑姑都這麼說了,若他們兩個不夠通情達理,後果可想而知!
索性如今嫡支本就如日中天,沈薰這一房橫豎是不指望閥主之位的,跟着閥主一脈走,往後不說,如今遊手好閒的次子就要坐上一州長官之位,自無不應的道理。
“如今就等着帝都那邊消息傳過來,打發瞭如今的那位刺史回去孝順他那臥病至今的老父去罷。”衛長嬴呷了口茶水,看了看外頭還有點小雪霏霏的天,輕嘆,“西涼真是苦寒啊!這會子,帝都那邊就算還有一兩場春雪,也該滿城春色勃發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