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永巷。
遍體鱗傷的劉若耶倒伏在乾草上,心中一片絕望。
如今在她身上,絲毫看不出來曾經的天生麗質與膚如凝脂。
幾乎每一寸肌膚,都佈滿了反覆拷問後的傷口,累累堆積,血與膿水,交替滲入了身下的乾草。
由於這種草難得一換,此刻整個草堆,都已經散發出了惡臭。
更有無數蚊蠅之類的蟲豸,忙忙碌碌的鑽進鑽出,蝨子在她襤褸的衣裙之間公然跳來跳去,貪婪的吮吸着她殘存的生機。而劉若耶除了眼睜睜的看着……甚至她連眼睜睜看着都非常吃力——此外,她毫無辦法。
從第一天起,受完刑的她,就孱弱得連只趁火打劫的蒼蠅都無法驅逐,何況這許多視她爲食的蟲豸?
真像……真像已經是一具屍體了啊……
劉若耶無聲的嘆息着,努力睜大腫漲的雙眼,看向黑黝黝的頭頂。
本來鄭翠葉死後,她是被王氏拘在盧國公府裡折磨的,但王氏失口懷疑劉家謀反後,得知消息的柳容立刻趕到宮門前,要將劉若耶帶去詔獄。
衛長嬴、周夫人等人當然不同意。
最後經過協商,由仇皇后出面圓場,把劉若耶關到永巷中。
從柳容看,仇皇后乃聞伢子的原配發妻,即使如今年長色衰,寵愛大不如前,但夫妻兩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肯定是向着聞伢子的;
從衛長嬴看,仇皇后如今對仇寶娘言聽計從,估計自己這邊跟柳容對峙良久,仇皇后才被“驚動”,派人到宮門說和圓場,要把劉若耶領去永巷,估計都是仇寶娘出的主意!她樂得成全仇寶娘。
從周夫人看,仇皇后哪有柳容精明厲害?永巷的防範哪有詔獄森嚴?反正劉若耶不可能交給劉家,更不可能再留給王氏管,還不如挑個好下手的地方。
於是劉若耶就被送到這座她其實並不陌生的皇宮、卻絕對陌生的角落——永巷。
想起被送進來時,那逼仄的,像是永遠走不完的宮牆,不像僅僅通往一所女獄,倒像是,通往一個地獄。
……如果說在王氏手裡時,劉若耶覺得苦不堪言的話,進了永巷這數日,劉若耶徹底明白了什麼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個儼然聞伢子義子的年輕將軍,雖然沒能如願以償的把她關到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詔獄裡去,卻還是把他的吩咐傳遞了進來:“讓她招供是受了幾家士族指使、纔在劉家莊子上謀害鄭小姐的!”
士族抓住王氏的失口不放,柳容作爲聞伢子欽命留守帝都、穩固後方的主帥,當然要設法還擊。
只要劉若耶按他說的去做,將鄭翠葉的死,說成其他幾家士族嫉妒劉若沃獲封靖國公,故意而爲,那麼不但王氏的失口可以被輕描淡寫的掩蓋過去,甚至士族之間還能夠被挑撥一下……
假如劉若耶只是一個尋常的士女,估計就答應了。
熬刑痛苦是一個,初看這說辭也是把劉家撇清楚的。
但劉若耶遠比尋常士女看得遠,所以她知道,她絕對……不能這麼說。
王氏那句話,雖然是懷疑劉家謀反,卻能夠令整個士族人人自危!
若劉若耶照柳容的意思招供的話,劉家是撇清了,其他人家呢?士族之間——別說一家與一家之間了,一家的內部,明爭暗鬥什麼時候又停歇過?
但在涉及到整個士族階層的利益時,立刻放下一切成見抱團,這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沒有這份默契,士族豈能存在至今?
劉若耶要依了柳容之話,以士族現在的勢力,以及新朝才建的淺薄根基,聞伢子不太可能目前就對整個士族下手——除非他不想要大雍了,最多也就是挑撥士族內鬥,他居中調解,好佔便宜。這樣,士族不會認爲她是受了柳容之命,而是認爲她是受了劉家指使。
爲了劉家,把其他家推出去做替罪羊!
如此東胡劉氏怎麼跟其他人家交代?
那隻能拿劉若沃交代了!
劉若耶怎麼能夠讓親弟弟落到那樣的下場?所以她一次次昏迷過去,一次次醒過來,卻說什麼也不肯照柳容的吩咐招供!
這一天晚上……興許外面是白天?她在永巷被安排的這間牢房,是建在地下的,分不清白晝黑夜。
劉若耶伏在乾草上,茫然的想到了死——可是鄭翠葉是在劉家的莊子、還是劉若沃這一房的莊子上出的事,她死了,劉若沃要怎麼洗清自己呢?
就在這時候,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難道又要被提審了麼?
想到那些五大三粗的宮人層出不窮的用刑手段,劉若耶身體不禁顫抖起來!
“十一小姐。”來人果然在牢門外停下,輕輕的喚了一聲。
劉若耶如聞雷霆,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骨碌爬起來,掙扎到牢門邊,抓着柵欄,失聲道:“你喊我什麼?!”這一刻她沒有想到自己被揭露了曾是劉家十一小姐後,旁人看自己的目光會是何等羞愧,而是——若沃——他要怎麼對族裡交代?!
柵欄外是個眼生的宮女,跟這裡其他宮女一樣粗壯而粗鄙,但一雙小眼睛裡淡漠的神色,卻顯得與尋常宮女不同,看着她的目光,劉若耶忽然想到了什麼,脫口道:“你是……士族的人?”
“二十三老爺,讓我給您帶句話。”那宮女沒有直接回答她的話,但也等於承認了。
劉若耶心中陡然升起希望,她努力壓抑住狂喜的心情:“你說!”
在關押劉若耶的牢房的上層,永巷女獄的入口處,是一間用來供看守此處女犯的宮人們歇息或換班的屋子,如今被打掃得纖塵不染,足足十幾盞油燈,照得明如白晝。
幾名在女犯跟前凶神惡煞的宮人,正滿臉賠笑的奉承着一個灰衣宮女:“姑姑您是什麼身份?這腌臢地方,哪裡敢勞動姑姑親自前來呢?您有什麼吩咐只管派人來說一聲,奴婢們保準給您辦得妥妥當當!”
這要換了幾個月前,興許他們還不會這麼殷勤。
但自從單貴妃被弄沒了個男胎後都不敢吭聲,這六宮上下,妃嬪們個個乖巧無比,做宮人的就更不敢不做低伏小了。
“我是奉娘娘之命來的。”他們懂事,仇寶娘也和顏悅色。
她之前從臺階上那一下摔得確實厲害,但劉家逼着劉若沃寫的信都已經拿到永巷來了,距離鄭翠葉死,也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月,經過太醫的精心調養,她現在已經可以行動如常——再說今夜是劉若耶這輩子最痛苦的一個晚上,就算是爬,她也要爬過來看的。
此刻她想象着劉若耶在腳底牢獄裡的痛苦與惶恐,端着皇后跟前最得臉姑姑的架子,在宮人們討好的目光中淡笑着道,“大半個月前關進來的那個劉氏,這些日子怎麼樣?”
“照着柳將軍吩咐的,奴婢們日日審着她呢!就是柳將軍說得留着她的命,奴婢們也不敢下死手。”一名宮人忙道。
“那她招了沒有?”仇寶娘挑眉問。
“這……”宮人們都露出一抹緊張——難道一直拿不到柳將軍想要的口供,皇后娘娘不耐煩了,所以纔派這仇姑姑過來催促?
仇寶娘沉吟道:“她骨頭竟然這麼硬?”
“奴婢們無能!”聽出她話中的不滿,宮人們趕緊請罪,暗暗祈禱仇皇后大發慈悲不要爲難他們。
“這樣的話。”仇寶娘沉默了片刻,等宮人們都已經滿心忐忑了,才淡淡的道,“她卻更可疑了——尋常人有這麼硬的骨頭?”
“姑姑英明……”宮人們趕緊想奉承幾句,但纔講了一句又被仇寶娘打斷:“再硬的骨頭,也不可能毫無破綻,這些日子,她就沒露過破綻?”
宮人們遲疑着道:“她……什麼都不說。”
這是不肯招供最好的辦法,那就是一個字也不講。
畢竟人在極端疲乏和重傷的情況下,總是難以考慮周全的,哪怕是故意胡說八道,在刑訊的行家眼裡,同樣可以找到蛛絲馬跡。
像劉若耶這種身份就是個大秘密的人,索性一句話不說,不知道她身份的審問者,倒容易往別處想了。
仇寶娘對劉若耶的堅毅感到非常滿意:“她要真把自己身份說出來,又講了我也活着。其他人不提,仇皇后跟孫默,再笨也能想到我了。”
“這樣吧,我既然來了,那就下去……”仇寶娘話才說到一半,忽然隱約聽見一陣淒厲的嚎叫聲,似從地底傳來!
“估計時辰的話,剛纔那個我進來時就接到暗示下去辦事的宮人,也該跟她講得差不多、給她看過劉若沃的信物了……嘖嘖!這喊聲居然穿透地底,她此刻的心情……會是跟母親她當年臨終時差不多嗎?”仇寶娘心裡有數,嘴上卻問:“這是怎麼回事?!”
宮人們滿頭大汗,一個宮人忙道:“姑姑莫驚,想來是哪個不長眼的女犯,白日裡少捱了幾鞭子,如今正在發瘋呢!奴婢這就下去看看!”
“先不用急着下去。”仇寶娘漫不經心的道,“既然不是什麼大事,那就由着她喊,等她喊完了再教訓也不遲——我在這兒待不了多久,一會就得回去伺候娘娘,到了你們這種地方,不沐浴更衣一番怎麼好到娘娘跟前?”
有些嫌棄的撣了撣衣襟——雖然說被她當面斥爲不乾淨的地方,四周宮人卻無一個露出怒色,紛紛賠笑賠罪。
“你們繼續說說劉氏的情況吧,陛下現在脫不開身,鄭將軍他們也是,這件事情如今還得由娘娘來主持解決……事情輕重就算你們看不出來,這些日子風言風語的也該聽說過點了。”仇寶娘很平靜的道,“總之,必須讓這劉氏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