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
一直到滿月宴次日,衛長嬴才知道蘇魚舞重傷且中毒的消息,以及二姑姑衛鄭音爲了救兒子的性命,在自己生產前就把季去病叫上車,往東胡那邊趕了。自己生產前幾日一直到生產時,身邊人所謂“季神醫發了脾氣不肯來”、“季神醫說少夫人您好得很,完全不需要他總來看”、“季神醫就在外頭,少夫人您儘管放寬了心”都是騙她的。
還有坐月子時,黃氏所謂“季神醫說咱們家小公子健壯得緊,一準這一生一世都無病無災呢”更是信口胡謅。
知道真相後,衛長嬴自是非常生氣——衛鄭音不管侄女快生產了把季去病叫走這一點,衛長嬴因爲自己畢竟也是平安生產,並沒有用到季去病,加上如今也是初爲人母,很能體諒衛鄭音的心情。
何況黃氏決定不派人去追也是對的,她快生產前從季去病到黃氏到蘇夫人都判斷會順利生產,在這種情況下還要爲了預防那萬一硬拖着季去病,罔故嫡親表弟、還是嫡親姑姑唯一子嗣的性命,衛長嬴也做不出來這樣的事情。
她震怒的是黃氏這樣自作主張隱瞞自己,賀氏等人也一起幫着她,最可氣的是,還真把自己瞞了個滴水不漏!
這說明這些姑姑們只要一齊心起來,自己這個做主子的豈不是成了擺設?
出閣之前宋夫人私下裡傳授女兒馭人之術時,非常嚴厲的警告女兒這一點,衛長嬴那會雖然頑皮,卻也不是沒聽進去。
說不得,這一回就要罰人了,首當其衝的當然是黃氏。
金桐院上上下下才領了二孫公子滿月的賞錢就又捱了罰,這消息當然瞞不住。蘇夫人聽說連黃氏、賀氏、萬氏三個姑姑都挨罰了,而且罰得最重,足足罰了半年的例銀,就明白媳婦這是要敲打她們,免得她們往後再膽大妄爲的聯合起來矇蔽自己了。
對於衛長嬴能夠狠下心拉下面子不縱容陪嫁姑姑這一點蘇夫人很滿意,然又提點媳婦:“下人欺瞞你是不應該,但也要看是什麼事情。像這一回,是情有可原的,而且也告知了我同意,你罰是要罰,但賞罰分明——該賞她們的,也要賞賜。”
“原來他們是請過母親之命的?媳婦還以爲他們連母親也瞞過去了呢!虧得母親告訴!媳婦這就去改。”衛長嬴自是虛心領受。
但她才罰過人,繼而去賞,未免有點起不了頭。蘇夫人當然要給這未來要當家的媳婦搭梯子,就把金桐院的頭臉下僕及衛長嬴一起叫到跟前,當衆說明了當初向衛長嬴隱瞞是自己的意思……既然得了這個臺階,衛長嬴雖然沒宣佈不罰他們了,然也以“體恤”的名義各賞了一筆。
賞罰分明,各歸各的,但論下來賞賜卻是勝過了懲罰的。
這樣一來先前受罰在底下引起的怨言倒是都沒了。
蘇夫人覺得三媳孺子可教時,衛長嬴卻是一邊搖着撥浪鼓逗着兒子,一邊含笑與黃氏賠罪:“這回委屈姑姑了。”
黃氏自是不敢當。
就聽衛長嬴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帶笑帶說道:“其實我一聽姑姑說明,就曉得以姑姑的周全,定然是去稟告過母親的。只是呢,雖然說姑姑是爲了我好,但這回總是欺瞞了我。我倒是不想罰姑姑,卻又怕有人在母親跟前嘀咕,說我這樣的不中用,身邊人一聯手,就瞞得跟鐵桶似的,把我扣在裡頭說什麼都信!所以不可不罰,然而這麼罰了,恐又傷了母親面子。所以先前就裝作不知道姑姑你稟告過母親……”
“這樣母親指教了我一番,兩下里都高興,不傷和氣也不給小人可趁之機,就是委屈了姑姑們。”衛長嬴見兒子困了,忙止住撥浪鼓的鼓聲,輕手輕腳的拿到搖籃旁的案上,慢慢放下,這才正色對黃氏道,“我如今掛心着光兒,就不似從前空暇可以與姑姑先解釋清楚了再行事,姑姑可別與我計較。你是祖母給我的人,我看你就跟長輩也似。”
黃氏心裡感慨衛長嬴越發似一個合格的當家主母了——本來麼,一個能夠獨當一面的主母,怎麼可能拿個下僕完全當長輩來看?親則生狎近則不遜,主僕之間相處,講究的就是一個分寸。
衛長嬴先前視黃氏、賀氏猶如長輩一樣,縱然發作也彷彿是小孩子鬧脾氣。固然親密,卻失了主人的架子,也缺乏威嚴。
在閨閣裡做小姐以及纔出閣還沒當家的時候倒也罷了,如今她長子都有了。既爲人母,自要擔負起人母的責任,當然不能再跟從前一樣——堂堂閥閱的當家主母居然事事請教聽從一個下僕,傳出去好聽麼?外人嘲笑衛長嬴不中用的同時,也會懷疑黃氏故意捏着衛長嬴不撒手,挾主令下——對主僕兩個都沒有好處。
說起來衛長嬴領悟得這樣快,黃氏自陪嫁以來鉅細無遺的提點、滴水不漏的善後功不可沒。她教得也很成功,如今衛長嬴越發有當家主母的氣勢了,然而與黃氏也漸漸拉開了距離,從之前儼然晚輩,到了一個主僕之間既彼此敬重又不至於亂了尊卑上下、也能夠恰到好處的保持衛長嬴的威嚴的距離。
黃氏心裡不是不遺憾的,然她是個明白人,衛長嬴想在沈家過得好,早晚必須成爲這樣的人。學得快、成得早,宋老夫人放心,黃氏自己也放心。到底她們做陪嫁的前程都在衛長嬴身上。何況衛長嬴雖然拉出了這段主僕距離,然而仍舊錶示了對她的信任和倚重。
惆悵唏噓的心情在黃氏胸中一閃而過,黃氏微笑着道:“只要少夫人好,婢子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願的。”
這一節既然揭過,衛長嬴讓沈舒光的乳母趙氏過來好好看着搖籃,自己起身帶黃氏到了正堂,就說起蘇魚舞的事情來:“五表弟的傷這會怎麼樣呢?昨兒個蘇家人都來了,想來性命無憂?”
“二姑夫人領着季神醫在中途遇見了劉家送蘇五公子還有裴家公子回京的馬車,就在驛站中先解了毒——虧得劉家先打發人過來告訴說是中的毒主要就是憂來鶴,季神醫手頭恰好有成藥帶上,這樣兩位公子的毒立刻就被穩住了。”黃氏感慨道,“也真是險!據說季神醫也講,晚個三五日什麼都不必多想了。”
衛長嬴吃驚道:“那現在呢?”一來她對季去病的醫術非常信任;二來滿月宴上蘇家人過來道賀,上上下下都談笑風生,不見悲傷擔憂之色,大舅母錢氏也還罷了,外祖母鄧老夫人可是個最疼晚輩的人。蘇魚舞要是有什麼不好,這外祖母哪裡會不流露出痕跡來?
這樣推測,衛長嬴以爲表弟蘇魚舞這次也就是尋常的重傷,即使憂來鶴海內只有季去病能解,但季去病既然去了,那蘇魚舞就沒什麼可操心的了。不意聽黃氏的意思,蘇魚舞這次竟然是險死還生、連季去病都爲他慶幸?
二姑姑衛鄭音可就這麼一個兒子,衛長嬴已經看到大姑姑衛盛仙以及夫家二嫂端木燕語膝下無子的艱難,自是擔心蘇魚舞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他又還沒成婚,並無子嗣,這要是有個好歹,卻叫衛鄭音怎麼辦?
“如今人還在緩緩歸來的路上,因爲兩位公子的傷,劉家用了最好的藥,之前性命垂危主要還是中了毒。毒勢既然穩住,也就沒了性命的危險。”見衛長嬴露出凝重之色,黃氏忙道,“然而季神醫說憂來鶴里加的幾味草藥略改了藥性,只用憂來鶴的解藥卻是不能解盡,還得回了帝都來,琢磨一番才成。兩位公子外傷頗多,二姑夫人擔心傷口崩裂,所以命馬車緩行,大約後日才能抵京。少夫人您別擔心,您想季神醫在那兒,一準不會有什麼大事的。不然昨兒個鄧老夫人她們也不會有心情來看咱們的小公子,是不是?”
衛長嬴心下略定,嘆道:“這可真是……好好的赴邊建功,怎麼會弄成了這個樣子?”雖然說上戰場就沒有一定的,但在衛長嬴之前想來,赴邊的這幾位都是各家傑出子弟,是長輩們爭得面紅耳赤才替他們搶到的機會,是爲叫他們建功,可不是叫他們去送命的。所以這些人即使上陣也肯定會被護得風雨不透,哪裡想到這都還沒一年,東胡去的五位就沒有一個得好的——心裡就忍不住爲丈夫擔心起來。
黃氏察言觀色,曉得她由蘇魚舞想到了沈藏鋒,就寬慰道:“東胡那邊也是意外,恰好撞進了戎人伏圈,又遇見內中有巫醫和神箭手。咱們公子性情穩重,斷然不會如此的。”
又低聲道,“劉家公子這一回不是傷得最輕嗎?更何況咱們公子呢?得到這個消息,夫人立刻打發了人往西涼送信,叮囑咱們公子小心謹慎,寧可錯失良機,也不要貿然進擊!沈家‘棘籬’一直都是跟着公子的,少夫人您別擔心,閥主和夫人是公子的親生父母,東胡那邊出了事,閥主和夫人還能不替公子上心?先前沒告訴您表公子的事情,也是因爲怕您聯想到咱們公子會胡思亂想。”
想到西涼是沈氏桑梓地,沈藏鋒又是族中內定的下任閥主,他的安危肯定是重中之重。劉家能保得劉幼照這次受傷最輕,想來沈家也不會虧待了沈藏鋒。
衛長嬴這才鬆了口氣,暗暗祈禱上天庇佑沈藏鋒平平安安的度過這三年,一家人順順利利的團聚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