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快明的時候端木醒方安撫完羣臣,又親自送了中途昏倒的幾人返回府中、目送他們被家人接進去,才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太師府。
太師府中自然也是滿堂人守着。
究竟上了年歲,才進門,端木醒見着子孫們一起上來請安,忽然頭一暈,就這麼當衆倒了下去。
等他醒過來時,卻已經躺在了自己的臥榻上。
頭頂熟悉的八寶芙蓉華帳半卷半放,侍妾憐絮伏在榻邊,歪着頭枕着臂,似乎伺候着伺候着,太累,就這麼睡過去了。端木醒側頭朝外看,外頭點着燈,應是黑夜。也不知道是當天晚上還是隔了一天了?端木醒只覺得渾身無力,好在昏迷時有人替他餵過水,嗓子倒還沒幹得叫不出聲。他出力叫了幾聲,驚醒了憐絮,擡頭看到他睜着眼,頓時露出喜色,一骨碌的爬起身,驚喜交加的喊道:“老太爺,您可起了!”
端木醒的老妻逝世後,沒有再續絃,如今上房裡的侍妾們,就交給了這憐絮管着。她是老夫人的陪嫁,爲人頗正,對端木醒可謂是忠心耿耿,也難怪衆人放心她一個人守夜。
“燕州之事如何了?”端木醒此刻卻無心理會憐絮的問長問短,嘶啞着嗓子,徑自問道。
憐絮撇過頭去暗暗擦了把淚,強笑道:“蘇家三老爺與沈家大公子打算一起去……太尉給東胡寫了鴿信,想來不出數日就會兵臨燕州城下。”
蘇屏展已經決定選擇蘇魚舞,自然要偏重三房,蘇秀茂跟蘇秀葳兄弟兩個都在伯仲之間。這次蘇屏展讓蘇秀葳去,自是考慮到蘇秀葳乃是蘇魚舞的父親。想讓三房藉此事揚一揚名,給蘇魚舞父子鋪路。
而沈家麼……沈宣自己肯定是不能去的,沈宙也一樣。這一次奪回燕州又不是單純的混功勞,陸顥之非無能之輩,劉家有沒有打什麼心思都不好說。沈氏諸子之中惟有沈藏厲年歲最長、又在西涼磨礪過,最有經驗,故而派了他。
端木醒揣摩了下這兩家的想法,暗鬆了口氣。蘇秀葳父憑子貴,是未來的蘇氏閥主;沈藏厲縱有不足,曾經也是被寄予厚望的閥主。這兩人都非紈絝子弟,加上劉家想奪回燕州都快想瘋了……
他正沉思之間,忽然聞到藥香撲鼻,擡眼看去是憐絮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碗藥進來:“老太爺快趁熱喝了罷!這是八小姐親自熬了三個時辰的呢!”
“芯淼?”端木醒一怔,道,“是她親手熬的?”他的孫女他清楚,端木芯淼因爲母親抱恨而終,對整個端木家都沒什麼好感。平常端木家求醫都要看她臉色,更不要說親手熬藥了。即使端木醒是她親祖父,端木芯淼也沒怎麼給過面子他。
前年她是被哄回來了,但那是衝着端木家許給她的嫁妝……這孫女居然會給自己親手熬藥、還是足足熬了三個時辰嗎?
憐絮看出他的疑惑,輕聲慢語的道:“老太爺早上才暈過去,八小姐就主動上前診脈了。之後開了藥,本來大夫人想拿去叫人熬的,結果八小姐卻說這藥想熬出十成藥性來,恐怕尋常下僕做不到,還是她來的好。然後八小姐就帶着一個使女朱實,在廚下足足守了三個時辰,中間朱實只是替八小姐擦汗、打扇,整碗藥都是八小姐親手爲之……大夫人方纔還在感嘆,說八小姐到底是您的親生骨血,從前縱然對老太爺有些誤會,可聞說老太爺不適,可不就是心急如焚?”
她又補充,“下人們都說八小姐熬藥時幾次落淚,爲此還把人都趕開了。”
“這孩子……”端木醒嘆了口氣,他對孫女當然不會跟孫兒那樣重視,近年來善待端木芯淼還是因爲年紀大了,總是想起老妻。繼而想到老妻生前最寵愛的大孫女、以及大孫女最關心的小孫女……
他搖了搖頭,眼下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遂壓下滿腔心緒,吩咐道:“端來與我用。”
海內名醫的高足親自熬出來的藥,自然效果明顯。
端木醒吃了這藥,未幾沉沉睡去,次日一早就覺得身上輕快了不少。
對着兒孫們的噓寒問暖,他甚至還有心情玩笑:“吾家有神醫高足,區區小恙何須擔憂?”
不過被當衆誇獎了的端木芯淼並沒有因爲親手給祖父熬藥就變得整個人都善解人意,她淡漠的站在遠處,對這句話連笑都沒笑一下。
對於這位八小姐在端木家的格格不入大家都習慣了。很快就有玲瓏的人把話題引了開去……
大家都覺得端木醒照這趨勢下去怕是三五日就能起身視事了,端木醒自己也躺不住:燕州不是那麼好打的……先斬後奏也好、斬了不奏也罷,總要收場……還有天下大亂,其他地方的平亂、安撫……
總而言之想起這些國事他就恨不得立刻好起來。
這種情況下有個醫術高明的孫女真是叫人歡喜。
只是端木醒沒歡喜兩日,第三日上頭忽然就又昏了過去!
這次憐絮被嚇壞了,趕忙請了端木芯淼趕到。
端木家上上下下圍在堂上等候她診治結果。
少頃,端木芯淼才走出來,皺眉道:“祖父年事已高,跪宮辰光又太長,這次……事兒卻有些麻煩。”
她的四叔端木琴急問:“那你能治麼?”
“治當然能治,只是快不起來,得臥榻些時日頤養,不可勞心勞力。”端木芯淼環顧了下四周的長輩們,道,“然而祖父心繫國事,恐怕未必肯全聽我的。我只能給祖父開方熬藥,其他的,卻要賴父親與諸位叔父了。”
“你只管開方,其他的交與我等便是。”端木醒的諸子彼此對望,皆頷首允諾。
這樣端木醒再次清醒之後,就被家人牢牢的看了起來,死活不許他下榻、更不許他在榻上批閱公文。
由於跪宮一事,太師與司徒的名聲大振。
端木醒因爲身體的緣故被家人盯着不讓視事,朝政大抵就都報到了司徒衛煜處——本來,朝政基本上都是由出身於代代從文的三閥裡的太師、司空與司徒主持的。出身於以武傳家的三大閥閱的太傅、太尉與太保不過是在大事上才協理。
司空宋羽望開春就告了病,如今太師端木醒也病了。司徒衛煜想不管事都難。
而沈、蘇、劉也沒有插手朝政的意思。
畢竟聖上雖然老糊塗了,但兵發燕州這種大事,要說完全瞞住聖上,尤其是在事後,怕是有些難。
到那時候他們三家總要留個辯解的理由——這麼做是爲了平亂,不是爲了奪權。
只是衆人都不知道,衛煜代替端木醒日理萬機時,端木家的大夫人周月光正攥着帕子、一臉憂心忡忡的與她過門以來一直疼愛有加的繼女端木芯淼訴說着:“……怎麼勸,司徒都不允!這事兒又不能告訴太多人,免得你祖父被人議論,這可怎麼辦呢?”
端木芯淼蹙着眉,臉色很不好看,道:“我之前聽說過衛司徒固執得緊,這會才曉得他簡直固執到糊塗的地步了!”
“唉!”周月光不住的嘆息,道,“你表哥好容易才從你表嫂那裡聽了一耳朵!也虧得他惦記着咱們孃兒倆,託人告訴了過來。不然等燕州平定之後,聖上震怒,少不得又是一場風波!這又是何必呢?朝廷俸祿又不是就養咱們端木家一家,其他人家都不管,老太爺他……”
也難怪周月光要指使繼女在公公端木醒喝的藥裡做手腳,把端木芯淼原本打算給祖父預備補身子的藥換成讓他短時間裡都起不了身做不了事的藥:
去年年底,鄧貴妃的侄女鄧彎彎嫁給了周月光的侄子周見賢,貴妃就這麼一個侄女,雖然不如侄子鄧宗麒那麼寵愛,但鄧彎彎三不五時入宮陪伴姑母,也是很得姑母喜歡的。這不,跪宮之事發生後的次日一早,就是端木醒回家後不到半個時辰,周見賢就打發人悄悄給姑母送了個消息:聖上在明光宮裡大發雷霆之怒!
重點是,聖上當着鄧貴妃的面,咬牙切齒的發誓,這次燕州之變,是他給士族最後一次機會,誰敢違抗聖命,他必定下旨抄家,誓與士族玉石俱焚、也不再放任這些國賊繼續得意!
跪宮的人裡也有鄧家人,鄧貴妃當然要傳遞消息出來讓鄧家人想辦法撇清關係。
鄧彎彎跟姑母宮裡人熟悉,傳話給鄧家的人順道也給她報了一聲。她自然要提醒夫家……於是周見賢又想到了嫁到端木家的自己的姑母……
所以之前被端木醒與衛煜煽動跪宮的人裡,聞說聖上這次發了狠,有些人也遲疑了。
周月光是屬於接到消息比較早、決斷也下的比較快的人之一。
她自己沒兒女,卻養了個出色的庶子,還籠絡了端木芯淼這樣擅長醫理的嫡女。早已把錦繡堂看成是自己的了,如何能夠坐視端木醒去招惹聖上震怒、從而給錦繡堂帶來麻煩?
所以周月光立刻說服嫡女端木芯淼。
而周月光的細心之處在於,她知道衛煜是端木芯淼的未婚夫霍沉淵的老師,所以不但建議端木芯淼用藥讓自己的祖父“病倒”不能視事,以儘可能的撇清關係。也自告奮勇打發人送了同樣的藥給衛煜……當然她絕對不會告訴衛煜自己公公是裝病,實際上她也是打發旁人去這麼建議衛煜的。
哪裡想到衛煜倔強得很,根本不屑如此作。
周月光知道後,自要跟端木芯淼說清楚了,免得往後端木芯淼與她生出罅隙來。
不過端木芯淼向來冷心冷情,對霍沉淵這個未婚夫她也就是不討厭而已,未婚夫的老師還要隔一層。既然已經盡了力,衛煜不聽,她也懶得費心,淡淡的道:“人各有志,衛司徒既不願意,咱們又何必勉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