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清霄當真該殺!”沈藏鋒劍眉緊皺,厭惡的道,“我本以爲景城侯乃是嫉恨其庶弟從前得父親寵愛,下手時誤殺了侄女……不想這父子兩個竟如此齷齪不堪!骨肉之親,無必要緣故下手屠戮已是不該,如此凌辱,簡直不配爲人!”
沈藏鋒自認不是什麼高風亮節之人,作爲沈氏未來的閥主,沈宣也不會把他往高風亮節那一路上教導。血脈之親、同族之近,當真妨礙到了他,不管男女老少,沈藏鋒殺起來絕對不會手軟。
但……
正如士可殺不可辱一樣,若爲大事,殺死一個七歲女童,沈藏鋒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對,更不會覺得殘忍。可凌辱一個七歲女童,卻是沈藏鋒所厭惡的了。
其實也不僅僅是他這麼認爲,大部分喜好正常的士族都是這樣的態度。
將擋路者剷除沒什麼,大家都贊成這麼做,大家也都會這麼做。高門大戶的誰家閥主上位沒踩過幾個親眷?
可是衛清霄這種做法已經不是上不得檯面這麼簡單了,完全就是齷齪之極。傳了出去,即使在知本堂裡景城侯的心腹,恐怕也要被引起衆怒!
因爲他哪怕凌辱之後殺死的七歲女童是其他人,不是他的堂妹,也不至於讓人對他如此憎恨。衛新臺在景城侯眼裡不值得一提,只是一個族中之女罷了。但在衆人看來,她跟衛長娟其實是一樣的身份,閥閱之女。
士女。
衡王申尋凌辱的衛長娟不但已經十七歲了,而且申尋也沒動手殺她呢,尚且惹得六閥聯手逼迫聖上將申尋改封衡王。更何況衛清霄此舉?
這事情傳出去,知本堂的女孩子都沒法活了!連千里之外的瑞羽堂也落不了好,衛家能出一個衛清霄,誰知道會不會出第二個?
不過從衛家的角度想,也幸虧衛新臺當時年幼。
因爲她年幼,這些年來揣測衛新詠跟景城侯之間到底有什麼仇恨,十個人裡有十個會像沈藏鋒之前那麼猜測,絕對不會猜到真相上去。
任誰都會覺得事情的根源肯定是出在了衛積身上,而衛新臺這小女孩子怕是恰好目睹了什麼或者與父親同食了什麼,受到了牽累……纔會父女一起暴斃。
衛新臺要是十七歲,美貌如花,容比西子,倒有可能會被有心人往衛清霄覬覦堂妹美色不顧倫常上去想……
畢竟常人,即使是見多識廣的閥閱裡,也不是人人都會把人往最齷齪那裡想的。正常情況下都是比着常人的性情爲人來揣測,誰會想到衛清霄偏偏就是不正常的那一個?
衛長嬴到此刻還有點氣憤難平,道:“我從前只道衡王已是極荒淫的人了,卻不想衛清霄無恥更在其上!”又牙癢癢的道,“也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我聽着賴琴娘描述,我那諱積的族叔祖才幹能力都平平,偏就生了我六叔這樣驚才絕豔的子嗣。衛崎膝下那些子孫加起來都不如我這六叔!這樣下去,我這六叔遲早能夠親手報仇。”
“照他的佈局來看,可不像是隻衝着景城侯父子去的。”沈藏鋒卻道,“我觀他這些年來的行事,仇恨深藏,單是景城侯父子恐怕已經不足以讓他泄憤了。”
衛長嬴橫豎對知本堂半分好感也無,聞言點頭道:“他要是有那個能耐把知本堂剷除了也不是什麼壞事。”
沈藏鋒笑了笑,不再討論這個話題,道:“那玉礦在什麼地方,賴氏可有說?”
“若不是他們在找這個礦耽擱了辰光,咱們這次險些就發現不了了——我那六叔的親舅父,那位古老丈半年前病故了,雖然他留了幅憑記憶畫的地圖下來,然而賴琴娘說,他們蒙山幫盤桓桃花縣附近十幾年,從來沒發現過相似的地形。如今只曉得是在桃花縣這一段的蒙山中,具體哪裡還真不知道。”衛長嬴輕嗔了一句,心下微微生出一絲忐忑,面上卻鎮定如常,微笑着道,“要不然,他們尋着了具體地點,估出玉礦規模,早就去官府那邊把整座礦山買下,如此一來師出有名,誰也不好插手了。”
說起來也是衛家在灌州亦沒什麼勢力,沈家如今又礙着東宮才易了主,聖上被閥閱逼迫廢去申尋,心裡正憋足了怒火,若沈家再把手伸到西涼之外的地方,擔心觸怒聖上,聖上當真下狠心拿沈家開刀……如此種種,所以才需要這樣麻煩。
若這座礦是在鳳州或西涼,無論衛家還是沈家還那麼麻煩做什麼?直接把整段山都划進族產就是!
但因爲灌州不是兩家中任何一家的勢力覆蓋地,也只能走官面了。
偏偏蒙山又那麼遼闊,當真把灌州、哪怕只是一個桃花縣的整段蒙山都拿下來,即使按照極低的價格,也是一個極爲龐大的數字。
假如只是要這段蒙山建造別院倒沒什麼,關鍵是爲了玉礦。若藉助權勢用太過荒謬的低價拿下來,往後叫人知道內中有玉礦,嫉妒的人多了,肯定要翻出來說嘴,好從中分一杯羹。要是不用低價,用正常價格呢,那姓古的人也不知道這礦到底多大、成色究竟如何?
要是玉色都像他拾到的那兩塊一樣好,而且規模龐大,如此買下來倒也值得。
萬一那兩塊就是成色最好的,大部分玉石都非常粗糙,而是礦也不大……這樣買下來可就是個笑話了。
若非出於這些顧慮,莫彬蔚跟賴琴娘也不會因爲對着地圖尋找礦山遲遲無果而被沈家這邊抓到機會……
沈藏鋒心念一動,忽然明白過來妻子故意提到“誰也不好插手”的真正用意。他思索了片刻,道:“如今還是要先尋到玉礦,莫彬蔚已經找了許久,縱然他刻意隱瞞,但咱們都知道了,很難保證沒有其他人、其他地方傳遞出去。屆時衆人紛紛進入蒙山尋礦,卻是個麻煩。”
衛長嬴看着他笑,道:“你要不要派些人去幫手?畢竟蒙山很大。”
“這個其實不是人手的問題。”沈藏鋒卻是意味深長的一笑,道,“蒙山幫盤桓桃花縣附近已有十幾年,加上他們背後是季固。行走深山,最大的威脅無非二者,一是猛獸,二是瘴癘疾病。蒙山幫幫衆數千,內中悍匪如雲,糾集一干人,自不必畏懼前者。有季固,後者也足懼。尤其官府不管是做戲還是恐嚇,好歹前後圍剿過他們好幾回,蒙山幫爲了做樣子也會暫時退往深山……你想那古姓之人當年雖然是被景況所迫,不得已進山,但他獨自一人,膽氣再粗,氣力與攜帶輜重有限,又能深入蒙山多少?”
衛長嬴怔了怔,恍然道:“你的意思是說……”
“要麼衛六叔記錯了,要麼就是那古姓之人自己記錯了或者說錯了!”沈藏鋒從旁取來灌州府的輿圖,指着與桃花縣隔了兩個縣、與西涼全不交界的一處道,“你看此地名蒼耳縣,聽着似與桃花縣毫無關係,但此縣得名由來就是因爲全縣盛產蒼耳子。”
衛長嬴知道蒼耳子乃是一味藥材,能散風除溼通竅,倒是桃花縣除了處處有桃樹外沒聽說過有什麼盛產的藥材……這一點倒是跟賴琴娘說的,那古姓之人從帝都千里迢迢到灌州是爲了販賣些藥材,攢錢娶妻搭上了關係。
沈藏鋒又指着蒼耳縣縣城附近一個極不起眼、伸入蒙山的小鎮,道,“這個鎮的鎮名很有意思,它叫桃花仙鎮!”
“桃花仙?桃花縣!”衛長嬴方纔已經聽出丈夫之意,然而也沒想到竟是錯誤在了這樣的地方,驚訝道,“難道那古姓之人沒告訴過我那六叔,他跟同伴到灌州收藥材的地方,是鎮不是縣嗎?”
“可能他根本不知道灌州有個桃花縣,所以就沒提醒衛六叔。”沈藏鋒也覺得很有意思,道,“這桃花仙鎮,我方纔查了一下,它得名是因爲鎮中有一株五百多年的桃樹,號稱仙人所種,所以叫桃花仙鎮。你想咱們說地方總是習慣了二字或三字,說到四個字的地名卻是少數。而且我問過莫彬蔚,那古姓之人跟同鄉到灌州時,才十六歲,當時並不識字。他後來能夠寫信也是因爲回帝都後,手裡有了些銀錢,才請人教了些文字。”
十六歲時大字不識一個的少年,又是跟着同伴走的——恐怕後來衛新詠根據他說的話音找出桃花縣來,這人自己也認爲就是桃花縣呢?
至於說鎮與縣的差別麼……就好像季固罵賴大勇的那樣,見過帝都的繁華之後,再看底下的城鎮,其實都是差不多……橫豎跟帝都一比都寒酸得緊。
本來灌州就只是下州,州城都入不了季固的眼。
更遑論它轄下的一個小縣城?
桃花縣是極逼仄的。
要命的是桃花仙鎮倒是比尋常的鎮子都大,因爲地利的緣故,全縣的蒼耳有七成打這兒彙集,自然吸引了大魏各地的藥材販子。
……如此一來,古姓之人把桃花仙鎮誤認成桃花縣也不奇怪了。
想通這些,衛長嬴真是無語得緊,半晌才道:“這彷彿是給沈家送好處來的一樣。”
就憑莫彬蔚那些人手以及蒙山幫在灌州的勢力,若是沒找錯到桃花縣,在桃花仙鎮那一塊,恐怕早就找到玉礦、買下礦所在的範圍,莫家軍坐鎮,開始僱請礦工開工了……
那樣也不會驚動到西涼這邊……
衛長嬴不能不感慨沈家的好運氣——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衛家,或者說瑞羽堂的運氣也不壞。
按照衛新詠的計劃,他苦心籌劃多年,自然是爲了獨吞這份好處。但因爲一字之差,如今不但要跟沈家分、還要跟瑞羽堂分——沒有瑞羽堂站在他背後,又因爲衛長嬴這個沈家媳是衛家女,沈家坐擁西涼幾個月前才大敗秋狄、陣斬大單于的剽悍大軍,豈會把所謂的莫家軍放在眼裡?
瑞羽堂當然不能白站,實際上玉礦消息既然叫衛長嬴知道了,想不分給瑞羽堂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這麼一來,衛新詠的親舅舅發現了礦,想找衛新詠的生父一起去佔下來。
結果衛新詠的舅舅、生父、生母、胞姐……全家都爲這礦付出慘烈代價,最後他卻還要跟瑞羽堂、跟沈家來分……早知如此,就算索性不要了這礦,興許還不用落到這樣的地步。又或者早點拿出來大家分,弄的好沒準還能得點好處,即使這好處比不上獨佔,總比還沒到手就爲這好處賠了性命好。
衛長嬴想想都覺得這個六叔一家委實可憐,如此遭遇,也難怪衛新詠眉宇之間總是積鬱着沉憤之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