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歌這一去,回來時卻把眼中滿是血絲的宋夫人帶了來。看到母親憔悴不堪的臉色,衛長嬴也變了臉,呵斥豔歌:“我只叫你去和施嬤嬤說一聲,你怎的還敢驚動母親?”
宋夫人勉強一笑,擺手道:“不怪豔歌,我方纔說是回去睡一會,卻哪裡睡得着?在豔歌之前你祖母打發人去說了你回來的事兒……但想着你沐浴過後怕也要休憩的,所以沒過來打擾。這會見豔歌過去,問起來你醒了,我怎能不過來看看?”
衛長嬴聞言眼眶也是一紅,哽咽道:“我沒什麼事,母親放心罷。”
宋夫人已經從宋老夫人那裡知道衛長嬴平安歸來,臂上守宮砂仍存,再加上之前衛長風的假冒,這次的事情有八成可以遮過去了,此刻倒還能沉得住氣,她愛憐無限的端詳着女兒小睡之後又紅潤起來的臉龐,輕籲道:“上蒼庇佑!我兒可算是回來了!”
不過她也就沉得住氣這麼一句話的功夫——話音剛落,一向端莊矜持的宋夫人忽然起身,撲到榻上,緊緊的抱住衛長嬴!
衛長嬴一愣,感受到宋夫人幾乎用着所有的力氣抱着自己,激動之下指甲都差點掐進自己肉裡去,心下沒來由的一酸,亦反手抱住了宋夫人。室中之人俱有眼色,皆默不作聲,任憑母女擁抱良久,宋夫人鬆開時滿臉都已是淚水,將衛長嬴的中衣肩頭都溼了一片,她一邊拿帕子擦着,一邊癡癡的看着女兒,想說什麼卻被哽咽聲堵住了嗓子眼……
這時候施嬤嬤才勸說道:“大小姐與五公子現都已平安歸來,可見吉人自有天相,夫人很該感謝上蒼。如今大小姐精神未復,再陪夫人哭,恐怕更加傷神。”
見這話勸不住宋夫人的傷心,又提醒道,“那小劉氏今兒個還領着蘇氏過來,可憐大小姐小睡之中硬被叫醒了敷衍她們……”
果然宋夫人聞言三下兩下擦了臉,眼神怨毒道:“衛鄭雅與小劉氏……不論父親母親怎麼做,我今生今世,必與敬平公府不死不休!!”
“母親。”衛長嬴知道宋夫人如今身子不好,不忍她再操心,何況這次伏擊,雖然已經知道敬平公府是主謀之一,然而這種早有預謀的事情,“碧梧”又在衛鄭雅手裡,哪裡那麼好抓把柄?沒有把柄,以敬平公府既嫡又長的身份,即使衛煥是閥主,無憑無據的在明面上也沒辦法。
要知道衛煥居閥主之位都年,爲人精明、城府極深,膝下子嗣也算可以,尤其次子嫡孫都是有才幹之人——在這種情況下,衛鄭雅還敢謀劃着奪回閥主之位,又將“碧梧”牢牢把持在手,還博取了一個海內名士的名頭,豈是徒有虛名之輩?
也許他一直落着下風,然而也不是那麼好剷除好報復的!
這一次,衛煥即使人還在敬平公府,沒有聽到孫女先告訴宋老夫人的那番話語,可就算衛煥去敬平公府前已經知道了整個的來龍去脈,也不可能說破。他只能藉口“碧梧”救助族中重要的嫡出子嗣不力,要求衛鄭雅整肅“碧梧”,用這樣的理由來搶奪“碧梧”之權、削弱衛鄭雅。若是明着動手,天下人只怕都會議論衛煥貪心不足,身據閥主、上柱國、常山公之位,還打着嫡兄世襲罔替的敬平公爵位——反而會給衛鄭雅、也是給知本堂機會。
是以衛長嬴抿了抿嘴,正色道:“母親何必生氣?先不說這次的事兒,咱們家上下都記着呢!來日方長,那邊既是咱們骨肉又佔據着嫡長的身份,沒有把握,不可妄動,等有了機會,還怕咱們會把這回的事情忘記了嗎?何況這次他們付出良多,卻只殺了咱們一批下人,什麼好處都沒撈着!我與長風好好的回了來,聽說高川受了傷,但也沒有性命之憂——別看小劉氏和蘇氏日日過來‘探望’我,指不定她們在敬平公府裡,被氣得成日裡趕走下人獨自跳腳發泄也未可知!”
宋夫人被女兒說得撲哧一笑,滿腔仇恨也隨之淡卻,柔聲道:“好好好!你說什麼爲娘都依你……”又伸手撫着她的臉,既後怕也感慨,“虧得你們都沒事兒!不然,我怎麼和你們父親交代?”
——衛長嬴平安完好的歸來,讓瑞羽堂上下心上的巨石落了地。
連宋老夫人也認爲,接下來安撫好受了驚嚇的三個孫輩……就是幫着衛煥算計“碧梧”、並策劃着報復劉氏、知本堂、顧皇后這些了。
作爲閥閱,對於勾心鬥角最不陌生,嫡孫與嫡孫女都無事,衛煥和宋老夫人都有着足夠的耐心去報仇。
如此大半個月過去,瑞羽堂上下都恢復了正常,鳳州城中安安靜靜,絲毫沒有什麼不好的風聲傳出。
就在衆人都快把遇襲這件事情暫且忘記時,一大塊小心翼翼擡進後堂的泥坯,讓宋老夫人盯着足足看了一刻,才鐵青着臉問:“這是……這是什麼意思?!”
送這泥坯進來的人是夫婦兩個,衛鄭雅、小劉氏。
年近五旬的衛鄭雅,不愧爲海內名士,風儀很是不凡。他面容與衛鄭鴻甚是相似,氣度雍容,通身書卷氣息,聞言不疾不徐道:“回二嬸,是這麼回事——前些日子長嬴幾個孩子在鳳州城外遇刺,實在叫人大吃一驚!虧得下僕忠心,捨生忘死,才護着他們平安歸來。”
宋老夫人不耐煩的道:“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三個孩子都嚇得不輕,如今這話還是不要提了……你弄這泥坯來做什麼?”
“侄兒想着此次三位侄兒侄女之所以平安歸來,除了上蒼庇佑外,便是下僕忠心,因此很該爲幾名忠心下僕記上一筆,不說立碑,略書小記,爲其揚名,於咱們不過是小事,卻可褒獎忠僕於千秋!”衛鄭雅侃侃而談,絲毫不受宋老夫人越皺越緊的眉頭影響,道,“這等小事,侄兒想着不必太過勞煩二叔、二嬸,是以便準備做好之後,再來稟告。然而……”
他指了指面前的泥坯——這塊泥坯長約六尺、寬約四尺,上頭還連着些許樹根草皮之類,尚未完全枯乾,枯乾的,卻是腳印。
至少三四雙大小彷彿的腳印裡,一雙遠比其他腳印纖細秀氣的腳印,在宋老夫人眼裡格外的分明——這也是宋老夫人看到之後,會鐵青了臉的緣故。
只是宋老夫人決計不會承認的,便淡淡的道:“然而什麼?”
“侄兒打算寫一篇賦文,讚揚護送三個侄兒侄女歸來的下僕,正好近來侄兒頗有空閒,所以就帶着人進了一次林,看一看侄兒們在林中的遭遇,也好琢磨些新詞新句。”似衛鄭雅這樣的名士,雕飾和琢磨新的詞句是一件大事,講究些的爲了一個句子或一個字,跋山涉水去抓住那一現的靈光也不足爲奇——他這樣的解釋放在哪裡都合情合理,“然而順着足跡追下去,找到了林中長嬴侄女與長風侄兒分開的地方,卻發現……被江錚護送歸來的,似乎不是長嬴侄女?”
宋老夫人冷冷的道:“這話倒是好笑,不是長嬴會是誰?難道是長風?那些林中義士,邀請的是長風——這男女有別,他們難道不長眼睛麼!”衛長嬴和衛長風前後腳歸來,而不是同時來歸,自然要對外有個說辭。
他們是被知本堂的內奸衛新詠秘密在鳳歧山中栽培的一支盜匪所救的真相當然不好透露,所以瑞羽堂對外的說辭便是衛長嬴與衛長風堪堪被刺客圍住時,有一行庶民入林採藥,聽到動靜後,將他們救了下來。
爾後衛長風與衛長嬴自要感謝那些林中義士,又抵不過對方好客,所以衛長風讓姐姐先回轉家中,自己到恩人那裡拜訪了一下,故此耽擱了兩日纔回來。
“二嬸不知。”衛鄭雅淡淡的笑了笑,道,“這塊泥土挖掘出來的地方,乃是林中深處,枝葉茂盛,且都是常綠之木,是以光線十分昏暗不說,據說當日還下着雨?長風和長嬴回來時都帶着斗笠的,可見未必沒有代爲赴約的可能啊!”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宋老夫人立刻翻臉,拍案大怒,“先回來的明明就是長嬴!那幾日,你這世子婦與長媳、嫡女,不是輪着成日過來探望?有哪一次發現是長風,你說!”
衛鄭雅對老夫人的震怒只是淡然一笑,卻又道:“二嬸不必動怒,侄兒是想,雖然這泥坯上的足印似乎有長嬴侄女的,但……也有可能是長風與那些救下他們的林中義士離開後,長嬴心下不捨,在原地追了幾步的緣故。”
他一忽兒這麼說一忽兒那麼說,用意難測——宋老夫人一皺眉,並不接這個話,只道:“先回來的自是長嬴,我還沒老糊塗到連孫女和孫兒都分不清的地步。說起來這三個孩子是在官道上被伏擊,然後被迫逃進林中的,刺客也沒拿全,你怎麼這樣冒險,還要跑進去?萬一在裡頭遇見歹人,出了事兒,叫你妻女怎麼辦?快知天命的人了,還這樣孟浪!雕琢新詞就這麼重要、非要進林子裡去嗎?”
衛鄭雅忙謝過嬸母關心,複道:“再說那些林中義士救了長嬴與長風,即使兩個孩子一起隨他們前去做客致謝,也沒什麼。好好的,長嬴一個女孩子怎麼會代長風去赴約呢?所以侄兒今日弄了這土坯來,自然不是懷疑侄女什麼,卻是另有個緣故。”
宋老夫人呷了口茶水,急速思索了下,才淡淡的道:“怎的了?”
“說起來還是咱們長媳昨日孃家來人送東西才聽到的。”衛鄭雅與小劉氏對望了一眼,小劉氏便嘆了口氣,柔聲道:“二嬸,是這麼回事兒:昨兒個蘇家來人給長媳送點東西,提到了最近帝都發生的一件事情,道是有鳳州口音的人在帝都攔了……攔了司徒衛崎的儀仗!”
“司徒因爲聽說是鳳州人,念着二叔的情份,特意下轎詢問緣故。誰知那人卻……卻當街哭訴,道他本是鳳州一無辜庶民,只因入林伐木時,不慎發現……長嬴爲幾個男子所劫持,便遭遇到了咱們家的追殺!”
小劉氏一臉擔心,“最緊要的是,據說那人還繪出了長嬴的畫像……卻不知道是真是假?如今這事兒在帝都已經鬧得沸沸揚揚,怕是……沈家的人已經在路上了!”
“所以咱們趕緊打發人將那兒的泥土挖了回來,免得被沈家人知道後生了不該有的疑心。”小劉氏體貼的道,“如今那兒還能發現的足印都已被挖走或毀壞,二嬸但請放心,即使沈家人去原地看了,也決計不會發現不該發現的痕跡的……”
“哐啷”一聲,宋老夫人手中茶碗被直接按翻在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