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選的時機實在巧妙,如今不僅僅劉家在懷疑那一位想拉偏架,就連鄭家怕也這麼想。”
隆隆水聲中,着玉色窄袖上襦,系丁香地鶴鳥銜芝紋留仙裙,打扮得清爽宜人的衛長嬴呷了口烏梅飲,對喬裝而來的仇寶娘道,“劉家甚至主動提出希望大皇子早日還都,免得陛下藉口一個‘御體欠佳,不能視事’不理會劉家那兩位嫡子的死。”
兩人現在是在自雨亭裡說話,水簾在涼亭四面不住落下,猶如明亮的帷幕。
亭中之人遍體清涼不說,水聲還把談話聲給掩住。哪怕有人此刻貼在外面,隔着水簾也休想聽到什麼,所以說話非常的隨意。
打扮成尋常僕婦的仇寶娘,慢條斯理的挑着琉璃碗中的櫻桃:“我這輩子就這麼點執念,又趕上了以有心算無心的好機會。如果還不能成功的話,真是笨到該死了。”又冷笑着道,“劉若沃現在不知道是什麼心情呢?當年張韶光虐待我時,他在旁邊可是看着興致盎然啊!如今終於輪到我看他的笑話了!”
衛長嬴雖然私心裡很是同情無辜喪子的周夫人,但在仇寶娘跟前她當然不會說這種話,只道:“柳容那邊怎麼樣?如今帝都的兵權都在他手上,他的態度不可輕忽!”
仇寶娘哂道:“他倒是個忠臣。但現在那一位死都死了,即使知道真相,他還能殺了皇后不成?!那樣大皇子也沒法登基了——二皇子纔多大?一個不小心那一位可就絕嗣了,你說柳容這麼做是幫了那一位報仇呢還是害了那一位無後呢?總而言之,柳容若是聰明,他就是知道了真相,最好也裝個糊塗的!要知道……二皇子也活不久了。”
“皇后娘娘?”衛長嬴瞭然的問。
仇寶娘譏誚一笑:“可不是嗎?皇后娘娘早已忍無可忍——連我勸說她,這眼節骨上二皇子沒有的話,會惹人懷疑,娘娘都有點按捺不住,我好說歹說,娘娘才答應讓他活到大皇子回帝都後!”
衛長嬴心想那二皇子可是毒殺了仇皇后親子、還害得皇后唯一的女兒鹹安公主不能生育的侍妾所出,雖然說稚子無辜,但身處其中的人,有幾個能不遷怒的?
尤其當年聞伢子還把這孩子交給仇皇后撫養,雖然是借這一手逼着仇皇后不得不處心積慮保護好他,但如今皇后得勢,這些年來,殺子害女仇人的兒子天天養在跟前,天知道皇后是怎麼過來的?
也難怪連弒君這種事情,皇后都聽仇寶孃的了,惟獨此事,仇寶娘竟然沒能勸得住。
“其實眼下的趨勢是最好的,如今誰也沒有能力取代聞室,再打下去徒然損耗,反而會給外敵入侵的機會。倒不如擁立大皇子。”衛長嬴想到丈夫的話,輕嘆一聲。
仇寶娘嘴角一翹:“就是有些人鼠目寸光不見得能夠明白這種道理!總而言之,大皇子抵達帝都,即使那一位已死的消息揭露出來,也能佔據幾分主動。最好的還是西南徹底平定,在大軍班師回朝過程裡宣佈這個消息!”
“夫君說,鄭三伢在詔獄裡過得太舒服了。”衛長嬴沉吟道,“一來這樣會讓整個士族寒心,尤其日後一旦被人知道,那一位並非重病,而是身死,這矛頭可就要對着這些日子的皇后娘娘與大皇子而去了!二來,鄭三伢過得不好了,跟他一起的老兄弟急於回朝給他求情,必然會加快動作平定西南!”
“而他們快了,士族將領豈肯落後?畢竟這種事情,需要隱瞞的時間越短,越不容易露出破綻。”
仇寶娘認真想了想,點頭道:“是這個道理,不過跟柳容說的話,這話得好好斟酌一番。”
說到這裡,她忽然道,“其實我一直有個想法。”
衛長嬴道:“什麼?”
“柳容以前託你們府上給端木芯淼送過蛇藥?”
衛長嬴道:“是有這麼一回事——所以那之後我們都不怎麼去其他人家了。”
“裝蛇藥的匣子你記得什麼樣嗎?”仇寶娘沉吟道,“我這幾日也比較着緊盯着柳容,卻發現他這人心煩時彷彿喜歡做些手工,上次託你們轉交的那個裝蛇藥的匣子,似乎是他親手做的。”
衛長嬴愣了一愣,道:“這眼節骨上,這種風花雪月的事情……可不好亂說啊!”
仇寶娘道:“你當我很閒嗎?不是有幾分把握,我多這個嘴?柳容知道那一位沒有之後,除了悲痛惶恐外,我瞧他還很失望——你想那一位算是柳容的長輩,這婚姻大事求長輩設法是正常的;但若換了大皇子登基,大皇子據說還喚柳容一聲兄長呢!柳容好意思把這種事跟大皇子說嗎?而且你不覺得,他要暗示你們不要亂串門的話,何必藉端木芯淼這幌子?到底男女有別吧?”
“……士庶有別。”衛長嬴好半晌才道,“我看柳容像個明白人,不至於是鄭翠葉第二罷?先不說芯淼被霍家次子誤了終身,就算沒有,她也不是柳容能肖想的。”
“新貴們常有一種癡心妄想:那就是以爲九五至尊總能改掉某些規矩。”仇寶娘冷笑,“從前鄭翠葉可也抱着哄那一位下旨把你休回衛家、八臺大轎擡了她過門做沈家主母的念頭的!”
衛長嬴揉了揉額角,頭疼道:“芯淼青春年少,就這麼獨身一輩子,我也覺得委實可憐。只是當年跟霍家的婚事,不解除的話……”
“其實還有一個辦法。”仇寶娘冷不丁道,“士庶不是不婚嗎?反正雲霞霍氏已經被霍照玉折騰得七七八八,如今名義上還是世家,實際上已經落魄如庶族了。如果沈家帶頭提議重修《士族志》,把霍家從士族裡劃掉,那霍沉淵跟端木芯淼的婚約,就未必成立了!”
衛長嬴眼睛一亮:“不錯!士庶不婚!如果霍家不是世家了,憑什麼還要求芯淼替他們家子弟守節?!”
“尤其現在提出來重修《士族志》,劉家肯定第一個響應,其他人家就算沒有劉家熱情,也肯定不會拒絕——因爲那一位的駕崩被誤認爲偏心庶族,眼下士族是巴不得有個展現齊心協力的機會!”仇寶娘冷笑着道,“可惜劉家底蘊太深。”
聽她話裡的意思,是劉家要跟霍家差不多,她恨不得把劉家踩下去。
衛長嬴心想東胡劉氏也真是作孽,竟叫本宗嫡女把家裡恨成這個樣子——說起來主要還是張韶光作的,但話說回來,不是劉亥縱容後妻,對親女涼薄,仇寶娘也不可能對孃家上下,除了堂姐劉若儀外,竟沒有一個有好感,到了巴不得孃家倒黴的地步。
……估計她能提出把霍家打成庶族這主意來悔婚,肯定以前想用類似方法收拾劉家。
只不過閥閱的底蘊,不是她一個人能夠輕易動搖的。
就是雲霞霍氏,若非霍照玉自己折騰在前,尤其是再三惹怒大族,想否認霍家的世家地位也沒那麼容易。
“但我那六弟妹……”衛長嬴想到可以讓端木芯淼再嫁的方法,欣喜萬分,只是細細一想又覺得棘手,“她也是霍氏之女啊!”
“她的父母兄弟橫豎都已經死了,連侄子也沒留下。”仇寶娘不以爲然道,“霍家是不是世家,其實對她的切身利益沒有什麼大的影響,你那小叔子若要對她不好,難道雲霞霍氏的名頭,嚇唬得了西涼沈氏子弟?”
“不是這個,你想,如果端木家因爲霍家被劃出士族,就否認了芯淼跟霍沉淵的婚約。那已經出閣的霍家女呢?難道也要把她們休回家?”衛長嬴感到非常頭痛,“顧此失彼呵!”
仇寶娘目光閃了閃,道:“我也就是那麼一說。再者,即使霍家現在落魄了,到底十幾年前還好好兒的。也不是想劃掉就能劃掉的……這事兒回頭再議吧。”
接下來兩人又交換了些宮內宮外的情況,仇寶娘就提出告辭。
出了沈府角門,她上到一駕尋常的油壁小車裡。
這時候天氣炎熱了,趕車的車伕戴着帷帽,帽沿的紗巾一直垂到胸前,遮蔽住容貌。
小車轆轤駛了一段路,見路上無人,柳容的聲音傳入車內:“沈家怎麼說?”
“柳將軍是要先聽公事,還是私事?”馬車裡,仇寶娘給自己斟了盞薄荷露,怡然問。
“當然是公事。”
仇寶娘道:“公事沒什麼好說的,到目前爲止一切順風順水,就是鄭三伢在詔獄裡最好還是吃點苦頭的好。否則真把劉家逼反了,那就麻煩了。何況這樣將軍您也好勸鄭三寫信去西南,請那邊的老人儘快結束戰事,回朝求情——將軍該知道,夜長夢多。”
柳容沉默了一會,才道:“以陛下的名義下詔吧,不然我忽然嚴苛起來,更會惹人懷疑。”
“私事就是衛夫人擔心沈家霍夫人會受牽累,十分舉棋不定。”仇寶娘道,“婢子上次就勸過您,這種事情您直接跟沈閥主商量反而好辦——只要您開出的條件能打動沈閥主,沈閥主是絕對不會在乎一個弟媳的心情的,衛夫人卻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