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長嬴在西涼緬懷帝都春雪時,帝都卻沒有下雪,而是下着雨。
絲絲春雨如細針,看着輕柔溫軟,伸手接去,必定還帶着初春的料峭。
打在屋檐上,發出春蠶食葉般悅耳的沙沙聲,連綿不絕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撩人。
這時節,雖然還得穿着夾衣,然而帝城的粉牆黛瓦之間,被春雨浸潤洗滌得如煙如霧又如翠的草木,已然欣欣向榮。
正滿城春色。
雨聲如樂,深院寂寥。
初春的午後,人最易睏倦。獨在書房的宋羽望忙完了公事,纔看了一會書,眼睛就酸澀難忍,就放下手裡的書卷,看向窗外解一解乏。
首先入目的就是隨着細雨的敲打不時伸到欄杆上的撲騰芭蕉葉兒,不刻意去看也能感覺到它盎然充沛的生機與翠意。不只是芭蕉,正值滿庭勃發之季,庭院裡諸多草木,都爭先恐後的發生着,初生枝葉特有的嬌嫩翠綠,被雨水一洗,越發翠嫩欲滴,看久了猶如至寶一樣似散發着生機的光輝。
細密的雨聲中,無以描述的天籟,切切嘈嘈,不停歇、無間斷,如天地交奏的宏大樂章。宋羽望傾聽片刻,目光停留在芭蕉葉尖凝結出來的一顆水珠上,晶瑩剔透,滿庭鮮翠不能爭奪其輝,只可惜未久就落了下去,墜入污泥裡,再不復見……
他心中一動,忽然就想起來妻子還在世的時候,兩人一起在這書房裡談笑的場景來。
那時候,妻子衛蟬影閒來最愛伏在窗櫺上看芭蕉。宋羽望曾經問過緣故,衛蟬影說是因爲幼時所居的屋子外也有這麼一叢芭蕉,她聽到腳步聲就趴到窗邊去看,若是她父親來了,其母就把衛蟬影抱起來,隔窗遞過去……然後其父就會抱着女兒,悠然穿過長廊,進屋與妻子相見。
……衛蟬影雖然論起來也是瑞羽堂的小姐,鳳州衛氏之女,但其實是配不上宋羽望的。
她是瑞羽堂的旁支所出,血脈比衛煜這一房還遠。父兄也都不是很有才幹的人,靠着微薄的祖產度日。因爲其祖母染過一場病,爲了治病變賣掉一部分祖產,一家子的日子過得越發窘迫。後來其父甚至不能不託人到瑞羽堂裡謀取一份管事之職,與世僕們搶一口飯吃。
說起來江南堂當年的獨子宋羽望會娶她,實在是宋老夫人之父宋耽癡迷亡妻做過許多荒唐事情。作爲宋耽的侄兒,端惠公宋心平不敢拿唯一成年的兒子冒險,只好答應了這門並不匹配的婚事。
最初的時候宋心平看中的其實是堂姐宋老夫人的親生女兒衛鄭音,宋羽望作爲獨子,在其兄弟們紛紛夭折時就註定了他未來必定會接掌江南堂了。衛氏閥主唯一的嫡出之女衛鄭音纔是他門當戶對的妻子。
但衛鄭音年紀比宋羽望要小好幾歲,宋老夫人雖然相比親生女兒,更重視嫡長子,然而這只是跟衛鄭鴻比罷了。老夫人就一兒一女活了下來,對親生女兒的婚事,當然是非常在意的。所以宋心平私下裡跟她商量後,宋老夫人並沒有立刻點頭,而是要求侄兒到自己府邸裡來住一段辰光,好讓她親自觀察侄兒的性情爲人,是否適合自己的女兒。
對於這個要求宋心平並不反對,他就這麼一個嫡子,自然是盼望宋羽望能夠夫婦恩愛和諧美滿的。而且宋羽望是男子,爲了娶得賢妻,被堂姑兼未來岳母考察一段辰光,傳了出去也只會是佳話;總不能讓衛鄭音一個女孩子到宋家住段時間讓未來翁姑看看是不是合意罷?
於是宋羽望就以向姑丈衛煥請教功課的名義住到了衛家。然後,他還沒有等到表妹衛鄭音長大成人,就先因爲一次意外見着了由於母親忽然病倒、家中沒有多餘的下僕,只好親自趕到衛府尋父親回去的衛蟬影。
初見之時衛蟬影憂心母親,不顧身份拋頭露面,不說荊釵布裙,卻也衣裳敝舊,神色驚惶——可這些都擋不住宋羽望對她一見鍾情,只是打聽到了她父親的名諱,連她有無婚約在身都不及詢問,就返回宋家向宋心平提出求娶衛蟬影的要求。
宋心平當然不情願,他只有一個兒子,宋羽望沒有兄弟爲膀臂,正指望妻族的扶持——他的堂姐宋老夫人跟堂姐夫衛煥都是手腕過人之輩,娶了他們唯一的嫡女,以宋老夫人重視親生骨肉的性情,不怕她不幫襯着點宋羽望。
然而鑑於宋家那些情種們的瘋狂行徑,生怕獨子因此出事的宋心平還是腆着老臉、硬着頭皮去跟宋老夫人說明了情況。好在宋老夫人知道後非但沒有動怒,反是鬆了口氣,只道了一句:“虧得先前沒定親,如今外頭沒人知道,耽擱不了孩子們。”
於是蘇家的三夫人差點成了宋家的媳婦這件事情無聲無息的被遮蓋了過去,所知道的,只有宋心平夫婦與宋老夫人夫婦,還有宋羽望自己……連衛鄭音都因爲年少,並不知道自己差點就是嫁給母親的孃家堂侄,而不是如今的蘇家三老爺。
衛蟬影得以頂着衆人羨慕目光、平安順利的過門。
她家境清貧,拮据的成長,養成了她溫馴沉默的性情。即使嫁了宋羽望也沒有因爲乍然富貴以及宋羽望的寵愛就驕奢起來,這偌大府邸,當她以女主人的身份住進來後,所提過唯一的要求也就是在書房外植一叢芭蕉。
宋羽望曾經多次想象妻子幼年時候的光景:父親在瑞羽堂裡做管事,以族人的身份與世僕平起平坐,既辛酸也忙碌;母親守着家業與子女,亦是晝夜操勞,又不放心年幼的女兒,所以一直帶着她在跟前。
難得父親有假歸來,母女兩個都是不待他繞過長廊進屋,隔窗就迫不及待的說起話來。小女兒更是趴在窗邊眼巴巴的等着父親抱一抱,於是做母親的看懂了女兒的心情,隔窗把她遞出去,從窗邊走到進戶的門,這麼一段路,衛蟬影仗着年幼可以讓父親抱過去,進屋之後再行禮……
這興許是衛蟬影幼年時最記憶深刻亦是最溫馨的記憶了,所以溫馴如她,也在發現書房外奇花異草一片,卻惟獨少了尋常的芭蕉時開了口……其實現在這叢芭蕉不是衛蟬影之前要求栽種的那一叢。
起先那一叢,早在衛蟬影去世前就死了。
一壺又一壺滾開的水澆下去,連根都死得乾淨。
宋羽望請過帝都最負盛名的花匠,也沒能救活哪怕一小株。
弄死那叢芭蕉的命令是衛蟬影下的,這個平生連螞蟻都不肯踩死一隻的女子,之所以會狠下心來處置一叢無辜的芭蕉,皆是因爲她臨終前的話:“忘了我。”
衛府裡的驚鴻一瞥、十數年恩愛相守,羨煞無數旁人。末了,衛蟬影所求的,只是他忘了她。
紅顏命薄,即將離世,良人卻正值壯年。憑着兩人的恩愛,衛蟬影不擔心尚未長成的子女,她只擔心,丈夫會效仿宋家那幾位先人,對自己念念不忘,使得這一段姻緣,成爲他一生的枷鎖。
所以她趁着自己氣息尚存、趁着宋羽望不在,命人燒燬了自己所有一切用過之物,連窗外這叢她要求栽下的芭蕉,也沒有放過——甚至還寫信,讓自己的父兄變賣產業返回鳳州,勿再輕易與宋羽望及子女來往。如此盡一切可能消除她存在過的痕跡,好讓宋羽望有接納新人的機會。
作爲妻子,她平生只向丈夫提過兩個要求,爲了第二個要求,甚至親自下令將第一個要求徹底剷除……
可是幾壺滾水輕易就澆死了芭蕉的根,她的存在,卻早已根深蒂固到了刻在宋羽望的魂魄上,永世難忘。
縱然她毀去了,宋羽望卻憑着記憶,命人一一復原,放回原位。連窗外芭蕉,也是打發人從衛蟬影孃家的庭中移來。
他盡力維持着妻子在時的諸物,也好假裝妻子仍舊還在人間,只是此刻不在跟前,或在閨房、或在池岸,也許下一刻,就會打發下人來請,或者他過去能看見……可書房裡高懸的悼文,空空落落獨他一人的書房,都提醒着宋羽望,斯人已去……
撫着腕上衛蟬影在時親手結的紅絲繩,宋羽望悵然的想:“世間無你,滿城春色又與我何干?”
他忽然覺得不忍再看那叢芭蕉,正要叫人過來把窗關了,遮住視線。不意卻見芭蕉後頭轉過一個着鵝黃衣裙的少女,戴着帷帽,身影娉婷,走到近前來,隔窗看到宋羽望正看這自己這邊,就舉起素白如月的手揭了紗巾揚上帽沿去,露出明媚如春色、卻惜乎在額角有一道傷痕破壞的面龐來,莞爾一笑,萬福爲禮:“父親!”
“……你來了?”宋羽望正思念着亡妻,乍被女兒過來打斷,怔了片刻,才隔窗揚聲吩咐,“不必拘禮,且進來說話。”
宋在水依言上了長廊,聽着女兒所趿木屐踩過迴廊木板的聲響,宋羽望一時又沉浸進衛蟬影訴說幼時盼望父親歸來的場景裡去。一直等宋在水進了門,到了自己跟前,作出垂手待命的姿態,他恍惚了一下,纔想起來女兒爲什麼現在過來——是他昨晚就打發人過去吩咐宋在水這個時辰過來的。
定了定神,宋羽望命左右先退出去,這才輕聲道:“昨日你表姑夫特意到衙門去尋了爲父,他爲獨子提出了婚姻之事。據說你們是見過的,爲父沒有問過你,怕你不中意,所以說要斟酌斟酌再給他答覆,卻不知道你自己意下如何?”
宋在水一怔,下意識的問:“未知父親說的是哪位表姑夫?”
她心裡倒是有個最有可能的人選,可是大家子裡三親四戚的最多不過,何況她如今容貌損傷年歲也長,不比正經的嫡出大小姐身份,不是非常人根本不敢開這個口——低嫁是十之八.九的事情了,敢於開口的人家也多了起來,沒準就猜錯了?
宋羽望道:“是你衛家二表姑夫,他的獨子叫做蘇魚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