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聞餘蘭單獨跑過來,送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荷包蛋,這次沒用衛新詠問,她主動說道:“孃親給大哥做的,也給先生送一份。”
聞家借住的古家距離安置衛新詠的這間空閒小土屋不算遠,要不是中間有山花山樹遮擋,站在門口就能夠看到。所以此刻這碗荷包蛋的碗底,還能看到一點沒化完的糖粉,清白見底的湯水裡載沉載浮着三個雞蛋,看着就滑嫩可口,慢說聞餘蘭奉上時不住嚥着口水,心緒不佳的衛新詠都覺得食慾大起。
他深深看了眼聞餘蘭:“令兄的傷,如今怎麼樣了?”
聞餘蘭暗吞了口口水,強迫自己轉頭不去看那碗荷包蛋,道:“如今還在發熱,阿爹說只要熱退了就好。”
她年紀小,還覺得沒怎麼樣。衛新詠卻聽出來,這話的意思是說熱退不掉就難辦了。
這年頭就算高門大戶裡的子弟,因爲一場熱去了的也不少,何況這山野之地。
想來聞知齊跟聞餘蘭這兩日都沒顯得爲他們這大哥擔心,多半是父母沒跟他們細說,只道不打緊。
衛新詠望着心思大半在荷包蛋、卻控制着儘量不流露出垂涎之色的聞餘蘭,忽然心裡就想起了自己父親跟胞姐才過世的那時候,他其實也是這樣的年紀,懵懵懂懂。雖然說找到親舅舅的信之後,對衛崎父子有着本能的憎恨,但一開始的時候其實也沒有很濃烈。
是到了好幾年後他懂事了,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麼。
而這樣不可彌補的失去,這世間是無藥可醫的。
至少衛新詠不認爲有什麼方法可以醫治,報仇雪恨原也不過是緩解。他心中的空空落落與痛楚,只可銘刻,不可痊癒。
“先生還不用嗎?要涼了。”見他一直不說話,聞餘蘭提醒道,“孃親要我待會把碗拿回去,阿爹這次帶了些人回來,家裡的碗不太夠了。”
衛新詠回過神,默不作聲的起來,從屋子裡取了一個乾淨的陶碗——說來他這裡的一點用具還全是仇氏讓兒女送過來的,如今仇氏那邊缺碗也沒有要回去的意思,這一家人即使有所圖,待他也算不錯了。
分了兩個荷包蛋給聞餘蘭,連哄帶騙的讓她吃了,衛新詠便揮一揮手讓她回去。
聞餘蘭既竊喜於吃到了荷包蛋,又擔心自己吃了本該給衛先生的東西,會不會讓衛先生覺得她是個嘴饞的孩子。有些訕訕有些惶恐的去了。
等她離開後,衛新詠踱步出門,望着遠處起伏的山巒出神。
只是他想到東想到西的,不自覺就想到聞家那長子。
“季去病此刻應該在帝都或者京畿,多半被衛長嬴拉着。這聞家長子既然能夠從雍縣鄉下撐到這赤樹嶺……聽聞餘蘭說兩地不近……想來即使重傷,也還能支撐一段辰光。若能得季去病診治,必能痊癒。”衛新詠想到這裡,自嘲的笑了笑,“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如今自己都不知道往何處去,難道爲了個不認識的鄉民,就要回帝都去嗎?”
搖了搖頭,他又想,“聞伢子跟仇氏都還有心思分東西給我這外人,可見他們這長子的傷應該沒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卻也未必需要季去病。難道這天下人離了季家人就活不下去了?”
想到這裡,他心安理得的曬起了太陽。
曬着曬着,衛新詠忽然眼前一黑,整個人從破舊的竹椅上一頭栽倒下去……
他恢復了點意識的時候,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似乎有人在不遠處說話,可他什麼也聽不清。心裡想着:“莫非我想錯了,這聞伢子其實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故而在荷包蛋裡做了手腳,要拿我去換贖金?”
這念頭轉了一轉,他又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他也沒能睜開眼睛,只覺得是在馬車上。
“看來真是這樣了。”衛新詠心裡嘆了口氣,有一種放任自流的頹然感。
馬車轆轤,他沒多久又陷入了昏睡。
一直到第三次清醒,他才真正醒了過來,才睜眼,卻見頭頂八寶華帳,鼻端沉水名香,榻邊虎奴驚喜交加的直抹淚,幾乎是泣不成聲的道:“公子您可醒了!”
“嗯。”衛新詠對這個自幼一起長大的心腹並非無情,也知道自己這些日子的失蹤,虎奴定然是最掛心的一個。雖然他現在還沒做好歸回的準備,但見虎奴整個人憔悴不堪,雙目赤紅的模樣,心下一嘆,覺得事情到了這一步,自己再求去也沒什麼意思,就這麼過着也罷。
他在虎奴的伺候下喝了藥,正要問虎奴聞伢子要了多少贖金,門卻被敲響了。
“一定是莫校尉與趙都尉!”虎奴站了起來,他知道衛新詠不知道趙都尉是誰,開門之前解釋了一句,“趙都尉是西涼軍在盤州找公子的首領。”
這兩人進門後,看到衛新詠醒了,很是高興:“公子可算醒了!”
衛新詠淡淡的跟他們敷衍了兩句,就問起自己爲何出現在此處?畢竟有趙都尉這個陌生的外人在,衛新詠本想直接問贖金就換了個問法。
結果虎奴搶先道:“這都虧了趙都尉,趙乾那廝,明知道咱們在找公子,卻暗自下令尋到公子之後,先送到他手裡去!導致咱們根本不敢透露公子的特徵!還是趙都尉發現雍縣聞伢子忽然攻佔了縣城,搶了城中藥鋪的鎮鋪之寶、一株五百年的山參!那雍縣藥鋪乃是青州蘇氏產業,尋常流民豈敢打主意?趙都尉知道公子所用之藥裡須以老山參爲主,就派人去盯着那聞伢子,卻發現他竟去了赤樹嶺……這才發現了公子!”
衛新詠皺眉道:“那麼聞伢子怎麼說的呢?”這麼說來聞餘蘭卻是騙了自己?所謂分老山參與荷包蛋給自己,跟給她那個什麼大哥積德毫無關係,卻是聞家爲了穩住自己故意這麼講的?甚至還特意扯上青州蘇氏來讓自己欠這個大人情?
那樣熱情的小姑娘到底也不過是一個幌子,他心下就有些淡淡的怒意。
“聞伢子也被嚇了一跳。”又是虎奴搶了話,連哭帶笑的道,“去了赤樹嶺才知道,趙都尉只猜對了一半——聞伢子打下雍縣,搶走那支老山參,卻是爲了救他的兒子!好在公子當真在赤樹嶺,不然……”
他擦着淚,道,“知道是聞伢子的妻兒救了公子,趙都尉給了他們一批糧草,等把公子送回帝都後,小的再跑一趟去謝他們!”
顯然他是以爲衛新詠問起聞伢子來是給救命恩人要好處了。
虎奴還擔心衛新詠要親自回去謝恩人,委婉的截斷了他這樣的打算。
衛新詠沉默了片刻道:“那我是怎樣昏迷的?”
“公子早先病就沒好,這些日子流落在外,也沒個體貼的人照拂,能不出事嗎?”說到這個虎奴就帶着氣憤唸叨起來,“公子心裡不好受,小的也知道。可公子再不好受,也要保重自己的身體啊!這次若不是趙都尉明察秋毫,小的簡直不敢想象要什麼時候才能找到公子!那赤樹嶺可是幾年都難得跟外頭走動一次的!”
趙都尉跟衛新詠沒什麼交情,他到盤州來也不過是領了沈藏鋒之命,此刻見衛新詠醒了,就要回去着人稟告沈藏鋒,可無心聽他們主僕情深的經過。所以趁這個話頭呵呵一笑,道:“這都是衛六老爺吉人自有天相,與下官何干?哦,虎奴說衛六老爺需要老山參入藥,下官方纔打發人出去找了,如今也不知道回報不曾,下官先去看看?”
“有勞趙都尉了。”衛新詠朝他點一點頭,趙都尉拱了拱手,便告辭而去。
莫彬蔚卻沒走,而是皺着眉頭看着衛新詠:“聞伢子之妻說你在那赤樹嶺裡早就醒了,卻爲何不託人找我們?”
衛新詠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無可奈何的笑,片刻後才道:“回頭再說?”
“回頭再說,你先好生將養吧。”莫彬蔚跟他對視片刻,到底收回了目光,沉聲道。
他出了門之後,虎奴想說什麼,衛新詠卻嘆了口氣:“回頭再說!”
“……是!”虎奴只得訕訕的嚥下了到嘴邊的話。
衛新詠在距離赤樹嶺最近的小縣城裡休養了好幾日,用掉了數支老山參,大夫才認爲他病情暫且穩定、可以趕路了。
這個消息讓趙都尉跟莫彬蔚都鬆了口氣。
他們不僅僅擔心衛新詠的身體,也擔心趙乾——趙乾本來就在向雍縣方向移動,當然雍縣離他們暫時落腳的這個小縣城還有點路。問題是趙乾可是裹脅着十幾萬流民移動的,哪裡是一個縣能夠完全吃下來的?
就算吃得下,左近還不能受影響?
趙、莫雖然都帶着精騎,不見得怕了趙乾,然而帶着一個不易移動的衛新詠卻束手束腳了。
即使趙乾暫時應該不想跟朝廷發生衝突,但這種把性命寄託在別人手裡的感覺,肯定不是趙、莫兩個人想的。
所以衛新詠一被認爲可以趕路,他們馬上用最快的速度備好了車、僱了人。
只不過他們才預備好要出發時,探子卻來報了一個意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