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沈宙正色詢問,沈藏鋒也斂了面上淡淡笑色,神情有些冷漠的道:“叔父難道不覺得,那些人實在是欺人太甚了麼!”
沈宙一皺眉,道:“你是說他們利用衛氏女落咱們家臉面的事兒?這一筆帳你以爲咱們家沒有記下來麼?但眼下緊要的是除夕宮宴上的奪魁!”他以爲沈藏鋒年少氣盛,這次被衆人議論他自幼定下來的未婚妻子還沒過門就失了貞,飽受嘲笑,激憤之下,偏就不肯聽衆人揶揄退這個親。
嘆了口氣,沈宙也覺得侄子很是冤枉,只差幾個月就要成婚了,好好的自幼定下門當戶對的未婚妻子竟傳出被歹人侮辱的消息來。沈藏鋒平常固然大度,但這樣的事情但凡是個男子誰能受得住?更何況沈藏鋒正值血氣方剛的年歲。
只是侄子也是被氣昏了頭,這種時候應該速速退親是正經,免得繼續被拖在裡頭。怎麼反而要繼續婚約了呢?如今這門婚事繼續結下去還有什麼好處?
所以他又道,“那些人的嘲笑大抵還是因爲衛氏女的緣故,咱們家只要退了這門親,又關咱們傢什麼事?”
沈藏鋒皺起眉,淡漠的道:“叔父也是這麼想的?若是如此,卻與這些不問青紅皁白之人有什麼兩樣?”
沈宙一怔。
就聽沈藏鋒繼續道,“過錯在於那些刺客,在於幕後真兇,侄兒這未婚妻子有什麼錯?”
“衛氏女確實沒什麼錯,只是這女孩子命不好。”沈宙臉色微沉,不悅的道,“這件事情確實是沈家對不住衛家,然而對不住歸對不住,我們總不可能因爲覺得對不住衛家,就叫你去受旁人一輩子的嘲笑!何況,那所謂鳳州庶民攔轎告狀之事確實是污衊,但這女孩子代弟赴約,與知本堂的衛新詠在山谷中私下交談半日卻是事實!那山谷裡不僅僅有衛新詠主僕,還有鳳歧山殘匪!單這一點,咱們家退親也是有依據的!”
他警告道,“難道你堅持繼續婚約就是因爲憐恤這衛氏女?你莫要爲一時心軟犯了糊塗!所謂積毀銷骨、衆口爍金,這樣一個妻子往後帶給你的恥辱和嘲笑不是你如今能夠想象的!何況即使你憐恤她,你可想過你往後的子女?有一個聲名狼狽的嫡母,你往後的子女一出世就會受到衆人嘲笑欺凌……你好好想想有這樣一個累贅,你如何還有餘力擔當起閥主之責!
“若實在同情她,這個婚讓衛家提出來退也就是了,咱們家在其他地方再彌補衛家或這女孩子一番。娶妻是終生大事,斷然沒有爲了同情憐恤誰就娶過門的!你以爲這是納妾麼!”
沈藏鋒放下牙箸,平靜的看了眼叔父,道:“刺客首領是侄兒這未婚妻子親手當衆殺的。”
“那又怎麼樣?”沈宙冷冷的道,“你別以爲憑一柄‘戮胡’,再加上假託你父親的名義,就真的能使謠言逆轉!若是謠言這樣好控制,衛家文風昌盛,顛倒黑白的功夫比咱們這些武人不知道厲害了多少!憑衛公的手段早就可以做到了!”
“既然能夠在官道上當衆擊殺刺客首領,若她獨自逃走,想來是沒什麼問題的。”沈藏鋒淡淡的道,“但她沒有,她擋在胞弟衛長風之前,最終護着衛長風退入密林逃生!後來代弟赴約也是如此,她本可以讓衛長風跟着衛新詠的人走,自己返回鳳州稟告族中,派人前去營救衛長風!若說在官道上她不退,可能還有些自負武藝了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緣故,但經歷過林中幾日驚魂,還有勇氣代替弟弟去赴約……叔父以爲她會不明白這一去自己的下場麼?”
沈宙冷酷的道:“我再說一次,衛氏女確實高義!若她沒有與你定親,我也很讚賞這樣的女孩子——這樣能幹又重義的女流,即使在西涼也不多見,但那又如何?咱們家現在要的是能夠助你一臂之力的媳婦,而不是還沒過門就把你拖累、日後會成爲旁人攻訐你現成的理由的婦人!這衛氏女名譽已經徹底敗壞,傳聞裡她已經沒了清白與貞潔,再讚賞她的犧牲,難道因爲她對衛長風的犧牲,就要同樣犧牲你來繼續迎她過門?”
聽了這話,沈藏鋒卻漠然的笑了:“清白?貞潔?若侄兒這未婚妻子,一直惦記着自己的清白名聲與自己的貞潔,以至於在一遇刺客時就獨自潛逃而去,如此現在被攻訐被議論被嘲笑的當然也不會是她了。但這樣所謂清白貞潔的女子……侄兒寧可娶個勾欄瓦肆之女,也決計不會讓她進沈家的門!”
他眼中陡然迸發出熾熱的光芒,滿是怒火與不屑,一字字道,“那些所謂清白貞潔的女子無非是沒有遇見這樣的遭遇罷了!若是遇上了,怕是在官道上就被刺客或殺或辱,不拖累兄弟就不錯了,何談救助旁人?侄兒委實看不出來這些人有什麼資格冷嘲熱諷!”
“再說什麼失貞不失貞——無非就是代替衛長風去見了一次衛新詠,論起來衛新詠還是她的族叔!又與衛公同盟,會對她做什麼?縱然做了什麼,那她也是爲人所害,又不是她之意願!便因爲這樣就歸罪於她,真是可笑之極!照着這樣的道理,侄兒大可以一劍刺死議論的人,然後責怪他爲何非要撞在侄兒劍上、還把侄兒的劍弄髒了?”
沈藏鋒冷笑,“她一介女流之輩,侍衛使女盡喪命於敵手,只有一個教習和一個族兄幫手,硬生生的護着弟弟自險境中全身而退!這是何等勇氣果敢又是何等才幹毅力?這些大肆議論、終日嘲笑她的人,老幼婦孺無知之輩且不論,只說其中的男子,也不提這些男子是否個個都有當衆擊殺刺客首領的能耐,難道他們個個直面生死之間的恐怖,都能夠做到捨生忘死的護着自己的至親骨血?”
“一羣無恥之徒!顛倒黑白、混淆是非、不辨善惡!”
“依着這些無恥之徒的議論,莫非遇見了賊人,侍衛不敵就只能一死?不在官道上引頸就戮,就該在返家後懸樑自盡?刺客只不過殺了衛家的侍衛使女,究竟還是有主僕生還的,然而這些人……卻希望僥倖生還之人也都去死了,只爲了他們認爲的所謂的世風清白!”
“古語說無瑕者可以戮人,這些人滿心齷齪惡念,竟也敢自以爲無瑕無穢,佔據着他們認爲的道德大義,以言語爲刀,來殺戮一切他們認爲當誅之人麼?!”
沈藏鋒神情冰冷,目光之中甚至已經有了明顯的殺意,“刺客若是其罪當誅,這些落井下石之人,惡過刺客百倍!實是罪該萬死!”
沈宙看着神情漸漸激動的侄兒,再次嘆了口氣:“我已說過,這女孩子沒有什麼不好,門當戶對有情有義,只是如今你娶了她,必成你之累贅!單這一點,這門親事就要退!我們必須爲你考慮!”
沈藏鋒閉了閉眼,睜開時已經冷靜下來:“叔父還是不明白!長嬴……是侄兒的未婚妻子!”
見沈宙想說什麼,他搖頭打斷,繼續道,“若她不是侄兒的未婚妻子,聽到此事,侄兒雖然一樣會覺得議論造謠之人其心可誅,一樣會覺得她甚是不幸……但侄兒至多爲之辯解幾句罷了,卻不會太過多管閒事。畢竟這天下之大,不公不義之事委實太多了,侄兒有自知之明,是管不過來的。”
“但長嬴不同!名份上她早已是我沈家的人,可她遭受冤屈不公,咱們家只惦記着將她遺棄,竟不思爲其主持公道、洗清污名,這是什麼道理?”
“風言風語雖然能夠銷金爍骨,可那也不過是人心裡先怯下去的緣故!沈氏傳家百年,歷有三朝!咱們家的聲望名譽不是靠人吹捧出來、而是一刀一劍與狄人拼殺出來的!難道傳家至今,族中竟然怯弱到了因爲懼怕區區流言以至於連已經聘定的媳婦都不敢維護?”沈藏鋒冷冷一笑,“先不說長嬴這樣慷慨激烈的女子正投了侄兒的性情,即使她不是侄兒所喜歡的那一類,就憑她是侄兒的未婚妻這一點,憑什麼人詆譭污衊辱罵她,侄兒也絕不會棄她於不顧!如今慢說她毫無過錯,縱然有什麼過錯,我沈家媳婦自有沈家來管束教導,什麼時候輪到外人來指手畫腳、議論紛紛?!男兒大丈夫,連自幼聘下來的妻子都保不住,侄兒還有什麼面目立於天地之間?!”
沈宙臉色數變,跺足怒道:“你懂個什麼?這是意氣用事的時候麼?那劉家……”
“侄兒自御前演武起,從無一敗!”沈藏鋒傲然道,“劉希尋,區區手下敗將耳!往年侄兒能勝他,今年如何不能!退一萬步來說即使這次敗了,那也是侄兒自己心志不夠堅定、習武不夠勤奮,關一女子何事?自古勝敗乃兵家常事,侄兒從不屑推委掩飾自己應擔之責,更不恥將罪過推卸於一無辜女子、還是自己妻子身上去!”
“這門婚事是幼時父親親自所定,門當戶對,人侄兒也喜歡。憑什麼劉家與衛氏知本堂略施手段,侄兒就要順着他們所期望的去做去退親?我乃沈家子,行事自有己見,區區謠言就想迫我就範——真當我是他們手裡的牽線傀儡?!”他看着沈宙,神情平靜,語氣卻毫無商量的餘地,“衛長嬴才貌性情且不論,她之膽氣與情義,侄兒聞之,恨不能擊節而贊!所以這門親,侄兒結定了!”
“你能說出這樣的話,看來此番劉家的算計非但沒能亂成你的心神,反而使你意志愈加堅定,如此我倒是放了心。”沈宙沉默片刻,道,“然而我還是要以我的閱歷勸說你一句——人在年少氣盛時候做下來的決定,往後未必不會後悔,到底夫妻是過一輩子的!你現在覺得非她不娶,但往後也許就會萬分懊悔今日所爲了。”
沈藏鋒一哂:“侄兒只知道,若這一次不設法趕來鳳州,阻止叔父……侄兒此生都會後悔!”
“其實我們退親這樣的做法雖然對衛家是落井下石,但自古以來也是心照不言。”沈宙再一次試圖說服他,“你也不必把你不娶衛氏女之後,衛氏女的下場想得太過落魄。衛公與宋老夫人只此一個嫡親孫女,必然爲其計算餘生。”
沈藏鋒大笑,笑聲中滿是諷刺:“什麼樣的餘生?是被迫自盡讓族志修飾後記成一位烈女還是一輩子居於家廟埋葬大好年華?抑或是揹負愚人的污衊、冠上爲夫家所棄的名聲,靠着豐厚妝奩嫁個清貧忠厚的士族旁支子弟還要受人指指點點?若是每個毫無過錯並且捨身取義的人都要落到如此地步,這世風何其可怕?難道就因爲長嬴是女子,她放棄獨自逃生和保住名節救下兩個弟弟,竟是無功有罪?!古時聖賢崇尚名節最初的目的是爲了教化世風淳樸,使人心向善,但若只知道追求衆人認可的名節而忽視了其本質,也不過是愚夫愚婦、人云亦云罷了!他們,懂得什麼纔是真正的節氣與大義?!”
他搖着頭,笑容冷漠眼神冰寒,“請叔父恕侄兒做不出來爲了一己之私撇棄沒有過錯的妻子的事情!衛公會爲長嬴計算餘生那是衛家的事情,但如今長嬴算我沈家的人不是麼?既然是沈家的人,就該由我沈家來庇護她!而不是明知道她爲人算計蒙受不公的冤屈與羞辱,卻畏懼於區區流言就忙不迭的撇棄她!常置案前的擺件,因爲日日在眼前看着,尚且捨不得輕易毀壞丟棄,物猶如此,更何況是結髮之妻?!”
“風言污語,侄兒自當爲其擔之!侄兒倒要看看,這世間是否當真已是乾坤倒轉,如此深明大義之女竟不能褒揚美名於天下,反而備受責難和羞辱?!縱然如此,侄兒也絕不會丟棄所聘之妻!”
沈宙震怒起來:“如此說來我們都是顛倒黑白混淆是非不辨善惡之輩,惟獨你是高義?!你若不是我的侄兒,你以爲我會管你娶什麼樣的妻子我會千里迢迢的來回奔波?!”
“叔父自是爲侄兒好。”沈藏鋒忽然之間嘲意全消,正色對他一禮,道。
“你既然知道我之苦心……”沈宙究竟真心爲這個侄子考慮,見他態度似乎軟下來,也放緩了語氣,打算繼續勸說。
不想沈藏鋒露齒一笑,提醒道:“只是叔父,‘戮胡’劍已以父親的名義送與長嬴了,衛公如今必然已使人將這消息傳遍鳳州上下。如侄兒先前所言,婚約繼續履行已成定局,叔父現下再怎麼勸說侄兒……木已成舟,更復何言?”
沈宙看着他……簡直不知道要怎麼揍他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