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宙鐵青着臉,硬扯着懷抱幼子、不住回頭觀望的長子沈藏暉,心中怒火升騰!
裴美娘倒沒哭着喊着要沈藏暉帶她一起走。
看着這個長媳知道情況後,不哭不鬧的轉身進屋,用最快的速度哄好孫兒,又收拾出孫兒的隨身之物,乾脆利落的交給死士。沈宙還欣慰她到底是大家嫡女,關鍵時候還是靠得住的。
結果心裡還沒誇完呢,裴美娘就當着他的面,一把抱住丈夫沈藏暉嚎啕大哭!
沈宙這時候還想着忍她數息——這一別往後是肯定見不成了,結髮夫妻,自來恩愛,即使情況緊急,但橫豎沈宣還沒回來,由她哭兩聲抱一抱吧。沈宙自己跟髮妻感情也恩愛的很,錢氏故去之後,他沒有續絃,雖然有考慮繼母進門會不會虧待元配子女的緣故,但也是有念着髮妻的心思。
此刻看到兒子媳婦灑淚將別的場景忍不住也想起了早逝的亡妻,想起錢氏病故時在病榻上與自己訣別的場面……心中頓起蒼涼。
……然而他才起了一抹蒼涼悲嘆,還沒好好回憶亡妻的面容,裴美娘跟着就哭起了自己的兩個孩子——她也知道時間緊,所以也不兜圈子了,直截了當的提出往後不許沈藏暉續娶!
“西兒自有大姐姐教導,不會被說成無教誡之女,柳兒有你跟父親,你若嫌子嗣還不夠,往後納幾個美妾也就是了。可若是續了弦,西兒跟柳兒還能有好日子過嗎?旁的不說,前太子妃劉若玉就是個例子!我辛辛苦苦十月懷胎生下他們,不是爲了給旁的女人作踐的!你以後若要續絃,答應我,一定要把他們過繼給沒兒沒女又疼孩子的族人!”
裴美娘根本不管公爹在旁的臉色,死死的抓着丈夫的手臂,悲聲道,“就當念着我今兒心甘情願爲你而死!否則我到了地下也不能安生!”
沈藏暉本來就是個兒女情長的人,平常又非常寵愛妻子。
聽了這番話悲從中來,只覺得心都要碎了,忍不住就轉頭朝向父親,沙啞着嗓子道:“父親,真的不能帶上美娘嗎?死士人手不夠,我自己護着他們母子出城!”
沈宙差點被他當場氣死!
倒是裴美娘怒喝道:“糊塗!連會騎馬的三嫂都沒被帶上,我怎麼可能與你們同行?更何況我連騎馬都不會,帶上我,只能乘車!到那時候戎人閉着眼都能追上!咱們三個還不是死?!這樣還突圍做什麼,在這宅子裡自我了斷更乾淨!”
她喘息了一聲,帶着哭腔道,“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把柳兒帶出去,念着我一會三尺白綾替你守了節,往後厚待他們姐弟,我就是死,也瞑目了!”
“我以後絕不續絃、也絕不納妾!”沈藏暉從父親陰鬱得幾乎滴落下來的臉色以及妻子決然的神情裡明白,帶上妻子突圍是不可能的事情!他顫抖着手從妻子懷裡接過沈舒柳,一字字的發誓道,“當年咱們成婚時,你說最羨慕已故的司空夫人,我雖然這輩子未必能有一品的福分,然而宋司空對元配發妻的一世忠貞,我卻也能爲你做到!”
“傻子!我羨慕的就是宋司空與司空夫人的一世恩愛,不因司空夫人紅顏早逝而遺忘……你道我羨慕的是宋司空位高權重嗎?那算什麼!”裴美娘聞聽此言,心懷大暢,竟不顧衆目睽睽之下,撲進丈夫懷裡,在他頰上吻了吻!
看到此刻沈宙再也按捺不住,額上爆起青筋,怒喝道:“逆子,你們當如今是兒戲麼!還不快走!”他雖然自己做了鰥夫後沒再續絃,可這並不代表他會允許長子也這麼做、尤其還是在兒媳分明的逼迫之下!
本來沈宙就一直不喜歡裴美娘太能左右沈藏暉,此刻見她當着自己的面就這麼嫉妒成性,口口聲聲的說什麼續絃定然不賢之類的挑撥話……若不是念着她說了過會就會自己懸樑自盡以全節,沈宙簡直想上去一掌拍死她!
“美娘……”被父親催促,沈藏暉卻還是眼望妻子,艱難而不捨的喚道。
裴美娘從他懷裡出來,偏頭在沈舒柳額上親了一下,低聲道:“你們……走吧!”語畢,轉身掩袖,身子不住顫抖!
沈宙以爲這下子兒子該動身、不再磨蹭了吧?結果沈藏暉踉蹌着腳步跟着他走了一段路,堪堪要邁出院門時,他忽然把沈舒柳往沈宙手裡塞去:“父親,煩請您跟七弟帶走柳兒,孩兒……留下來陪着美娘!”
“……”別說沈宙了,這一刻,連死士都幾欲吐血!
您可是嫡長子!
這兩代咱們家都沒跟宋家結親,爲什麼嫡長子都像是宋家的種?!這個念頭在沈宙心裡翻來滾去數息,他重重一個耳光摑在沈藏暉身上,打得他一個踉蹌,厲喝道:“那你索性連柳兒一起留下來,你們一家三口死在一起不是更團圓!”
接下來,要不是沈宙一面被氣得哆嗦,一面伸手扯着他走,沈藏暉估計猶豫半晌真能走回院子裡去……
這樣的嫡長子,沈宙簡直是……他實在是兒子少!他要是跟沈宣一樣有六個兒子,真想就這麼扔下來不管了!
可是讓沈宙想不到的是,大哥沈宣兒子多,事情卻也更多——
先說大房的,沈藏厲居然跟沈藏暉剛纔一樣,主動提出不突圍了,要留下來。
不過他不像沈藏暉那麼激動,而是很平靜的告訴沈宙:“城門將破,我等不甘束手待斃,自要突圍,這一點戎人定然也有預料。若無可靠的人留下斷後,恐怕帝都之外一馬平川,無險可憑,難以擺脫追殺。幾位侄兒尚且年幼,未必受得住長時間的顛簸。”
“這一點大哥與我早有安排,怎麼也輪不着你!”沈宙焦躁的道,“你是大哥的嫡長子!斷後,怎麼也不可能是你!”
“侍衛統領暗衛出身,未經戰場,他來斷後不夠牢靠。”沈藏厲搖頭,“侄兒在西涼從軍數載,賴父親與叔父教誨,自認對付胡人還是有些心得的,且武藝還過得去。由侄兒斷後,至少可比侍衛統領斷後多阻攔戎人數個時辰。這樣父親與叔父更有把握尋到原本駐紮在京畿的兩萬西涼軍,撤往西涼!”
“此時乃我明沛堂興衰之際,懇請叔父以大局爲重、勿念兒女情長,准許侄兒之請!”沈藏厲見沈宙還要再說,沉聲道,“明沛堂有三弟繼承,侄兒雖是嫡長子,然而卻從未能爲父親與叔父分憂、反而一而再、再而三的令父親與叔父失望……往後即使侄兒活着,於明沛堂也不過是一員傷將而已,但若此戰有侄兒斷後,可保衆人平安,亦是侄兒之幸!”
沈宙咬牙道:“你若覺得侍衛統領斷後不夠,這斷後之人也該由我來!我已經老了……”
“叔父爲明沛堂付出良多,如今怎敢再叫叔父操心?”沈藏厲朝他溫和的笑了笑,疲憊的合上眼,道,“再說,侄兒這些年來欠妻女極多,既然明兒已經在西涼了。侄兒想着,索性留下來陪她們母女埋骨一處也好……橫豎明兒也大了,往後成家,自有父親與叔父照拂,相信父親與叔父的眼力,必然會爲他擇名門賢婦……”
“你……”沈宙聽出他話語裡分明的死意,驚怒交加,正要再勸,眼角卻瞥見一人手提長劍,失魂落魄的蹣跚而入,這人一身的血,劍鋒與袍角還在不住下滴,要不是自家人彼此熟悉,根本認不出來是沈斂實!
沈宙狐疑的看着他,只是弄一身血倒沒有什麼,這會子全城大亂,都知道帝都守不住了。即使是沈家這樣數百年的名門望族,內宅幾乎都是家生子,在知道連主人都不會被全部帶走、更不要說下僕的情況後,也亂成一團。
沈斂實這一副才殺過人的樣子沒準就是剛剛砍殺了哪個或者哪幾個不長眼想趁亂做點什麼不該做的事情的下僕呢?
但沈宙朝他身後張了張,發現空無一人,懷裡也沒抱沈抒熠。就忽然覺得有些不祥,止了與沈藏厲的辯論,沉聲問沈斂實:“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熠兒呢?”
“……死了。”沈斂實腳步頓了一下,擡頭看向沈宙,漠然的道。
沈宙與在場諸人皆是大驚!
“怎麼死的?”沈宙難以置信的看向他手中長劍——這個侄子膝下三女一子,好容易才盼到一個庶子,視其如珠如寶的情況是整個沈家都知道的,難道說……沈抒熠的血脈……
可是據說那侍妾還是蘇夫人給的,必然查清了來歷底細,何況深宅大院的這麼多雙眼睛看着,這怎麼可能?
“端木氏殺了他。”沈斂實木木的道,他走前幾步,到了快靠近沈藏厲的地方,忽然把沾滿鮮血的長劍朝地上一扔,哐啷一聲——他目光直愣愣的看着那劍,忽然嗤笑了一聲,還沒等震驚的衆人詢問,沈斂實擡頭環視四周,驀的瘋狂大笑起來!
沈藏厲緊緊皺起眉,上前按住他肩,沉聲喝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不是說二弟妹待熠兒猶如親生嗎?怎麼會對熠兒……你……你身上這許多血?”
“她想讓我帶柔兒走,我說我要帶熠兒,她就殺了熠兒,逼我帶柔兒走……”沈斂實一面笑,一面神色癲狂的道,“所以我殺了她!殺了她!”
“……”衆人齊齊倒抽一口冷氣!
沈斂昆悲聲恨道:“好個狠毒的婦人!”
由於年長要比弟弟們沉穩許多的沈藏厲卻敏銳的發現了不對勁的一點——他用力扳過沈斂實的膀臂,一字字的問:“那、柔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