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寧伯府,沈宙親自趕到長子跟長媳的院子。
雖然是白晝,但西邊的天空仍舊有熊熊火光燃起,喊殺聲猶如浪潮,一浪浪的衝向城裡,搖動着城中的一顆顆人心,散播着惶恐與絕望。
事起突然、糧草被焚、城門將破,本就守城信心不足的帝都,除非有援軍在此刻立時出現,否則城破不過是幾個時辰之內的事情……就連如今還在西門鏖戰之人,大抵是各家爲了突圍撥出來的死士、以及城中希望皇室跟貴胄們撤退時會依照承諾帶上自己妻小的庶民……
至於帝都唯一的一支正規軍,御林軍早在糧草被焚後就出現了譁變!企圖棄城突圍、個別天真的甚至想到了投降。主帥鄧葵不是沒有盡力約束,可下場是,一片混亂之中,鄧葵被不知道哪裡飛來的冷箭正中左目、貫穿後腦!
主帥遇刺,御林軍更是名正言順的鬧成一團。要不是閥閱一起下令私兵一口氣斬殺上百人,梟首示衆,震懾住了這羣出身優渥背景盤根錯節的士卒,當時就有人妄圖打開其他城門立刻逃命去了!但即使他們不敢這麼做,也是散做鳥獸飛散,等待着打開城門逃命的那一刻,怎麼也不肯去西門抵擋、更別指望他們斷後……
說來這也是報應——
十幾年前這些人仗着與士族裡各家都沾親帶故,也是在各家的默許下逼得他們的統帥顧孝德即使以皇后之兄的身份亦不能有所作爲,只得另起爐竈建立玄甲衛。
而顧孝德即使靠着玄甲衛纔有了一批能夠指揮得動的下屬,不至於是個有名無實的禁軍大統領,但一直到他被申博賜死都沒能把這些人調教聽話。但現在,也正因爲他們的無能,才造成了戎人潛入城後毀去八成糧草、帝都即將告破的局面。
若不是這樣,顧孝德能將十萬庶族子弟訓練成除了邊軍之外公認最精銳的玄甲衛,若非被這些士卒身後之人所絆,豈是不能將整支御林軍訓練成能戰之師的人?!
不過眼下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這時候最緊要的就是撤退——御林軍中那些冀望投降可以得到戎人赦免的蠢貨簡直就是八輩子沒長腦子!
戎人生性殘暴,在與東胡多年來的交戰中,燒殺擄掠算什麼?屠城、築京觀,那都是家常便飯!
尤其帝都繁華,早就被他們深爲嫉妒!
何況戎人可不認什麼士族不士族、名士不名士!在他們眼裡,敵人都是一樣的,女人能用的搶去用,男人殺一個就少一個敵對戰力。
橫豎他們如今還不敢奢望取大魏而代之,要民心做什麼?戎人不傻,中原素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話,即使如今大魏民變處處,但要他們接受一個異族的統治,那一準是羣起而攻之!
要不是接連三代魏帝昏庸,徹底激怒了舉國上下,再加上士族的內部矛盾重重、勾心鬥角,甚至早就有附近的民變消弭、反而趕到帝都來勤王了!
所以戎人攻下帝都之後,根本不可能指望他們會因爲這裡是帝都就手下留情。
再說從高門貴胄的角度來講,即使號稱“帝都顧氏”的顧家,也不是離了帝都就不值一文!如沈家、蘇家這些根基在旁處而且至今安穩的,打死他們都不會投降!那樣等於是將本宗地位拱手讓給其他族人、而且還要背上千古罵名,並讓僥倖流落在外的子孫都擡不起頭來!
反過來,只要突圍出去,單憑西涼軍或青州軍,就足以將戎人趕出中原——即使帝都難打,不能像戎人這次一樣找到機會,但在大魏的土地上,困死他們還不成?
到那時候,不管魏室在不在了,士族總歸還是高高在上的士族。
所以眼下最重要的就是突圍。
在這眼節骨上——尤其是此刻沈宣進宮去磋商怎麼個走法,把太傅府跟襄寧伯府都丟給了沈宙,這時候他有很多事情要做。但鑑於長媳裴美娘一貫以來的爲人,不親自過來盯着點兒,他實在不能放心!
今晚的變故實在太過突兀。
即使是最悲觀的人家,對帝都的估計也是至少能夠守到夏初。
所以此刻的撤退各家也做了最壞的打算。
沈宣進宮之前就打發人明確告訴他:這次不帶任何女眷。
不管是髮妻、嫡女、嫡媳還是嫡孫女……所有可能拖延隊伍或成爲累贅的,除了幾個孫兒外,一個都不帶!
就連會武藝的三媳衛長嬴,也被沈宣以“衛氏擅長的不過是近身纏殺之技,騎術卻平平,而且婦人力弱,恐怕中途會成累贅,到時棄之死於亂兵,終究有傷沈家、衛家的體面,莫如留於府邸、託於夫人膝下”爲理由排除在突圍名單之中!
太傅府的媳婦們都有賢惠的名聲,又有蘇夫人看着,眼下這局勢,做長輩的相信她們能夠分得清楚——鬧也沒用,不至於大庭廣衆之下犯糊塗。
但沈宙可不能相信裴美娘,主要是他不能相信沈藏暉!
差不多的時候,太傅府,無花庭。
端木燕語看着只穿中衣、正匆忙披上外袍的丈夫,愣愣的道:“給熠兒收拾東西?”
“沒錯!你快點!”沈斂實臉色鐵青,急聲吩咐,“西門那邊應該是守不住了!我們得立刻就走!”
“費嬤嬤,你快去替熠兒收拾。”端木燕語被他催促,下意識的揚聲叫進心腹費氏叮囑後,轉過頭,目光炯炯的望着丈夫,“那爲什麼只收拾熠兒的東西?”
沈斂實怔了一下,停住繫帶的手,古怪的看她:“雖然說如今戎人大抵都在西門攻城,然而其他門外也必然留有人手……咱們家的死士,根本不可能護送所有人離開!尤其你們女眷甚至不會騎馬,怎麼可能一起走?”
“我不是爲我自己問的。怎麼說我也是士族之女,這眼節骨上難道還會貪生怕死嗎?”端木燕語站起身,走到衣架旁拿起自己的衣袍,飛快的穿戴着,口中呢喃似的道,“但柔兒還小,人也不重,大可以由你帶着共騎,她是咱們的嫡長女……平常最是孝順不過,她待熠兒也好,這些年來平輩裡就數她抱熠兒次數最多,什麼都不跟弟弟爭……往後……往後也能幫你照看些熠兒!”
“我得帶着熠兒!”沈斂實皺起眉,見妻子的動作忽然停住,他按捺住焦躁的心,放緩語氣,“再說顏兒不是在西涼?咱們總歸還是有一個女兒的。”
端木燕語頓了數息,一直到沈斂實的衣衫都穿好了,等着費氏送沈抒熠跟沈抒熠的行囊過來,她才匆匆忙忙的繫好衣裙,低聲道:“但柔兒也是咱們的孩子啊!”
沈斂實此刻心中憂煩,沒有聽清楚,道:“你說什麼……熠兒的東西還沒收拾好嗎?戎人隨時都可能打進城,咱們家離西門雖然不近,但統共在一個城裡,不能再耽擱了!費氏還在磨蹭個什麼?再叫兩個人去幫手……實在不行給熠兒穿好衣服就成!多帶件裘衣就好!”
端木燕語藏在袖子裡的手用力握了握,起身道:“你別急,小孩子的東西瑣碎,我這就去看看。”
“快一點!”沈斂實皺眉吩咐。
端木燕語嗯了一聲,快步出門去庶子的房裡。
沈斂實等妻子出了門,纔想起來自己也該帶些細軟之物以備後用。只是他平常在後院裡諸事不管,除了平常放點瑣碎銀子的地方,也不知道大額點的銀票都在哪裡,叫了外間陪夜的大使女進來問、因爲突變都慌成一團的大使女們卻都說一時間想不起來了——他皺着眉頭去找端木燕語催促給兒子的收拾,順便問下銀錢放的地方。
可誰想到他才走到兒子的屋門前,卻聽到內中傳出一聲尖利得變了調的小兒慘叫——即使此刻戎人攻城喊殺聲正響徹全城,亦不能掩蓋!
沈斂實心中一突!整個人忽然如墜冰窖!
幾乎是緊接着的、是費氏驚恐的叫聲:“夫人您!”
沈斂實踉蹌着推門而入、轉過屏風,立刻見到讓他目眥俱裂的一幕——名義上六歲,實際上卻纔滿了五歲未久的唯一的男嗣,軟軟的躺在嫡母端木燕語的懷抱裡,稚嫩的小臉滿是痛苦與驚愕——看得出來之前費氏正依照端木燕語的吩咐,將他叫醒後爲他穿戴整齊。
簇新的黃櫨地四合如意紋袍衫,是去年下半年時,端木燕語親自花了一個多月的辰光替他做的。才做好時沈斂實還埋怨過爲何要給小童穿這樣灰暗的色調,當時端木燕語解釋是沈抒熠自己牽着這塊衣料說喜歡……但昨晚除夕,沈抒熠還是穿了親祖母郭姨娘做的大紅地錦袍。
如今費氏給他穿這套,應是考慮到了突圍時不該穿太鮮豔的衣袍的緣故。
但現在這些都無所謂了……在沈抒熠被端木燕語緊緊握住的小手竭力想要探過去的位置、在他的心口,一支赤金長簪,幾乎整個的插了進去,只剩一個雕琢如鳳眼的簪尾,上嵌一顆殷紅如血的紅寶石,隨着沈抒熠痛苦的抽搐,閃爍着冰冷刺目的光芒!
儘管滲透出來的血不是很多,但只看簪子插入的深度,也知道——沈抒熠決計無救了!
可這個到死都茫然不知爲何素來疼愛他更勝過兩個姐姐的嫡母會猝然下此殺手的孩子仍舊在本能的掙扎,眼角瞥見父親的身影,沈抒熠無力的張合他蒼白的脣:“父……親!救……救……孩……”
他沒有能夠說完最後一個“兒”字,因爲同樣發現沈斂實進來的端木燕語,冷着臉,目光平靜,成年女子的手輕易扼住了沈抒熠的雙臂,騰出來的那隻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住鳳眼簪的簪尾,狠狠一把拔出!
被簪身堵住的鮮血剎時噴濺而出!
端木燕語向後一仰,卻也沒有全部躲過,稚子的心頭熱血兜頭灑了她一臉一頭——精心保養而白皙嬌嫩如少女的頰上腮畔,淋漓鮮血帶着騰騰熱氣滴落在她昨兒才上身的紫地鸑鷟銜花錦衣上,望之猶如索命女鬼!
她也不去抹一把,就這麼一手按着沈抒熠,一手抓着兀自滴落鮮血的簪子,擡起滿面血污的臉,目光平靜猶如無風時的湖面,看着手足冰涼、臉色慘白如死、整個人都在不住顫抖的沈斂實,用很平淡很平淡的語氣道:“現在,你有空帶上柔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