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兒?”衛長嬴驚愕萬分,一下子就站了起來,道,“那狄人少年竟是咱們的侄兒?!因爲這個他才救我的嗎?”
沈藏鋒在妻子跟前也不再掩飾自己的震驚與懷疑,語氣較平常有些急促的道:“他自己是這麼說的,觀他年歲,與大哥在西涼停留的辰光,倒也能對上。只是他容貌一點也不像大哥也還罷了,我問起他可有大哥當年留給的信物,他卻推說不是給其母陪葬、就是燒了!如今也不能完全肯定——說實話,我從未想到過大哥竟有骨血流落在外!”
高門大戶雖然子嗣衆多,不可能每個人都得到相等的重視。但明沛堂至今孫輩裡的男嗣也才三個。年紀最長的沈舒明比漠野也小了幾歲,還有兩個是懵懂無知的稚兒——在這樣的情況下,子嗣,尤其是男嗣,就非常受重視了。
衛長嬴還記得沈藏厲對沈舒明尤其的疼愛甚至溺愛,連沈舒明學業不上心,沈宣教訓孫兒,沈藏厲都要護着。據她觀察,沈藏厲對子女的寵愛,甚至超過了劉氏這個母親,大房很有些慈父嚴母的意思。
雖然漠野不是嫡子,但縱然是庶子……按說沈藏厲那麼疼愛嫡出子女,對庶出子女總也有幾分體恤憐惜啊!怎麼會……自己不知道也還罷了,連丈夫都不知道……
衛長嬴忙問:“那大哥知道他嗎?”
“漠野說大哥是知道他的出世的,還有書信回覆其母。當然就是被他燒了的那一封。”沈藏鋒嘆了口氣,道,“但他主動提出讓我寫信跟大哥覈對,看着倒彷彿有恃無恐。”
“這卻奇怪了,生父之物,哪怕是怨恨着生父,何必完全譭棄?”衛長嬴不解的問,“他對大哥就恨到這個地步?”
沈藏鋒搖頭道:“未必是恨大哥,恐怕還是迫不得已。”
“啊?”
“漠野是大哥還未婚娶時就出生的。”沈藏鋒嘆息道,“聽他語氣,他的母親在狄人之中原本是頗有身份的,但因爲未嫁有子,似被父兄逐出家門,帶着他,很受了不少委屈。這件事情不管大哥是有心無力還是當真丟棄了他們,傳了出來,對大哥的名聲總歸不好。尤其大哥如今與大嫂成婚多年,膝下又有了景兒跟明兒,忽然冒出個私生長子來,大嫂就算賢惠,不爲此而吵鬧,但心裡也定然會難受的。大嫂心裡不好受,大哥既愧對漠野,也愧對大嫂,左右爲難自然也好受不了。”
衛長嬴詫異道:“我以爲你打發人回去,會叮囑他悄悄的問大哥一聲,先不聲張的。”
“不是聲張不聲張,我的意思是漠野譭棄的東西里很有可能有能夠證明大哥身份之物。”沈藏鋒沉吟道,“尤其是後來大哥知道漠野出生、寫給其母的回信。我想狄人應該還不知道漠野乃是大哥之子的身份,否則他們早就拿住漠野,作爲人質對付我沈氏了。”
雖然說明沛堂多半是不會在乎一個私生子、哪怕是閥主親孫的死活的,但狄人同樣不會把沈家的子孫當成什麼寶貝……死了也不心疼,還能敗壞一下沈藏厲的名聲——所以漠野生父的身份,對於父子兩個來說,都是保密起來的好。
之前漠野之母還在,興許是她捨不得,硬是留作念想。等她去了,漠野既擔心泄露身世,造成自己在狄人之中無法立足,又對沈藏厲有所怨懟,索性全部陪葬的陪葬、毀去的毀去,來個乾淨……
衛長嬴沉默片刻,道:“這樣說來,你其實比較相信他是咱們侄兒了?”
沈藏鋒苦笑道:“那漠野又不是傻子,若只做使者而來,即使和談不成,我也未必會爲難他們。但若是膽敢冒充我沈氏子孫,我豈能放過他?他如今人在迭翠關,生死操於我之手,這樣胡說八道對他又有什麼好處?”
“可你注意到了麼?”衛長嬴提醒道,“他以他們母子的經歷要求你同意和談,按他的說法,是爲了給其母報仇,也是在阿依塔胡跟前平步青雲。可他若是大哥的骨血,那就是沈氏子嗣……”
“我曉得你的意思。”沈藏鋒微微點頭,嘆道,“他確實沒有返回咱們沈家的意思,畢竟他容貌完全傳承了其母。若是迴歸沈家,在魏人之中委實過於引人注意。縱然我們加以維護,恐怕也會爲人議論排擠。這些年來,想必他在狄人中就因生父不明遭遇了許多排擠了,現下既有機會在阿依塔胡跟前得賞識,自己博取富貴,想來他是不願意回到大魏這邊來的。”
畢竟漠野在狄人中已經受了多年排擠——也等於說狄人早就習慣他的存在了,縱然嘲笑,也翻不出什麼新鮮花樣,除非他的身世完全曝露。漠野想也習以爲常。
若是回到沈家,他卻要一切從頭開始。
衛長嬴卻覺得漠野之所以這樣選擇,還有一個緣故,就像他這次奉阿依塔胡之命前來議和,嘗試了簡單的說服不成後,索性直截了當向沈藏鋒提出要求一樣——作爲沈藏厲的親生骨血,還有一個被沈藏厲連累一生、至死都維護沈藏厲的生母,漠野倘若流落在外,沈藏厲對他虧欠萬分,不免着意心疼照顧。
就連沈藏鋒這個叔父,也會在證實他的身世後對他加以憐恤。畢竟漠野是沈氏本宗子弟,卻從未受過沈家的庇護與照料,而且還吃了那許多苦,沈家總是虧欠他的。
但他若是迴歸沈家……
作爲沈藏厲成婚之前私通狄人女子所生之子,按着規矩是不能有名份的。既給了他名份,那就等於將他這些年來的委屈全部彌補了,沈家人對他也不會有太大虧欠感——最重要的還是沈藏厲如今有明媒正娶的髮妻劉氏,有嫡長女沈舒景與嫡長子沈舒明。
劉氏是出了名的賢妻,一向得翁姑疼愛。她所出的一雙嫡女嫡子,又是閤家視同明珠長大的。漠野是宗法不承認的私生子不說,其母更是完全不被沈家承認。他也不是在沈家長大的,跟沈家人之前從來沒有什麼感情。在這種情況下,漠野回到沈家,地位其實非常尷尬。
更不要說如今沈家男孫少,興許對他還有幾分眷顧,等到沈家男孫多起來,漠野很難不被丟到角落裡去。
怎麼算,都是不迴歸沈家,擺出深受委屈的姿態,從沈家要好處來鋪設在狄人中的錦繡前程來的划算……
衛長嬴忽然想起辛夷館的事情來,就問丈夫:“大哥跟大嫂住的地方叫辛夷館,似乎有些故事?”
沈藏鋒搖頭道:“我不知道,怎麼了?”
“咦,劉家十一小姐都知道的,你怎麼不知道?”衛長嬴很是驚訝,“據說大嫂子的母親,當時還爲這事兒上門來跟咱們母親商議過,奈何大哥堅持着……”
沈藏鋒聽她仔細說了劉若耶當時之言,思索片刻道:“也許是大嫂跟太子妃說過,卻被太子妃或太子妃身邊的人不慎泄露給了劉家十一小姐。”
衛長嬴沉吟道:“這也有可能……或者,問一問那漠野?”
“如今還不能完全確定,還是先不要接觸他了。”沈藏鋒苦笑着道,“要知道他是救過你的,又很有可能要叫你一聲嬸母,萬一與你提什麼不好回答的條件卻是麻煩。”
顯然沈藏鋒也懷疑漠野未必如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氣憤與怨懟,很有可能只是認爲目前這樣的姿態更容易引起沈家的同情與憐憫,進而給予他更多的補償,這才故意作態。所以擔心衛長嬴貿然去見他,被他坑了。
這樣的揣測對於救過衛長嬴的恩人來說是顯得不地道,但沈藏鋒如今代表的是沈家,是否與阿依塔胡和談、如何結盟,都是關係重大的決議,他不會因爲任何恩情而作出不利於沈家利益的決定。這是一個合格的下任閥主應有的清醒,一己之私絕不可凌駕於合族利益之上!
這也是他之前與漠野單獨見面,一照面就代衛長嬴行禮道謝的緣故——我知道你對我妻子有恩,所以我一上來就提了出來。若漠野有挾恩圖報的意思,沈藏鋒也會立刻明確告訴他,橋歸橋路歸路,救下衛長嬴的恩情他不會拿沈氏利益來回報。總之就是斷絕漠野不明着提這件恩情,話裡話外的用於擠兌他的打算。
只不過漠野的回答沒在沈藏鋒的計劃之內。
但仍舊不能打消沈藏鋒對他的防備——倘若他只是救了衛長嬴倒也罷了。偏偏他還有可能是兩人的晚輩,在沒有確認這一重身份之前,對他太過親密了,恐怕被獅子大開口;對他不夠親密,身份證實之後又有失長輩的慈祥。
索性不如不見,等消息確證之後,再決定採取怎樣的態度與方法來對待他。
沈藏鋒告訴妻子:“我之前說你受了不小的驚嚇,需要靜養些日子,所以無法親自去與他道謝。我已代你謝過了,你想謝他,且等大哥的信來罷。”
“總不能說聲就算了罷?”衛長嬴很是苦惱,“先前我就想着,被這羣狄人救了,他們又要和談,我要怎麼報這次的恩?但和談這一類的事情我是不會插嘴的。如今他又說了自己的身世……唉!”
沈藏鋒摸了摸她的鬢髮,道:“我揣測他應該就是大哥的骨血,倘若不是,這次我也不會傷他——終究他救了你。關於和談,我如今卻也沒下決定,趁着這次與大哥覈對,順便請示一下父親的意思。”
……雖然說阿依塔胡的話是與大魏和談,不過無論作爲使者的漠野,還是沈藏鋒,都沒有提到稟告大魏皇帝的意思。
衛長嬴下意識的提了一句:“漠野的身世,可以瞞着。但他前來求和之意,想必瞞不過聖上。我觀聖上喜聽喜報而厭惡惡報,先前既有大捷,恐怕不會答應。”
沈藏鋒不以爲意,淡然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況西涼與帝都相隔迢迢,聖意若實在與咱們家不利,隨便弄兩件事情報上去,讓聖上不得不改了聖意就是。”
“你既然有主意,我就不多嘴了。”衛長嬴點一點頭,露出釋然之色。心裡嘀咕的卻是:不想大哥昔年在西涼留的這點血脈,這回竟救我一命!只是這孩子身世這樣複雜,又偏是個男子,我見他也不方便,卻不知道這次當如何報答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