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女孩子穿着胭脂色灑繡指甲大小梅花蓓蕾窄袖短襦,繫着十二破的水色齊胸襦裙,在胸前結着一對石榴紅攢花彩絛,打作如意同心結。她轉過屏風時,恰好一陣軟風吹過,將寬大的襦裙吹得直往後飄去,臂上挽的櫻草地百鶴披帛隨之揚起,隨風一陣搖盪,襯着她精緻眉眼,猶如天女乘風而來,煞是動人。
人一過屏風,這女孩子就看向了衛長嬴,格格笑道:“七姐,這就是衛家姐姐?”
衛長嬴含了笑點頭,等着劉氏介紹,趁機仔細打量這在鳳州就聽說的、覬覦着沈藏鋒的劉家十一小姐的長相——劉若耶長的與劉氏、劉若玉都不像,看輪廓她應是瓜子臉,只是因着年歲的緣故,雙頰微豐,粗一看倒像是衛長嬴的這種鵝蛋臉。因爲這份童稚的豐潤,讓她顯出幾分稚氣與單純,極易使人放下防備。
看眉眼,乍一看覺得精緻,細看愈覺像是畫出來一樣,無一處不精妙妥帖:眉彎如月、目若水杏,眸子轉動之間極爲靈動,看着就透着機靈與聰慧。她和劉若玉這對同父異母姐妹之間唯一相似的就是都生了一張弧線優美的玲瓏小嘴,不染自朱,被雪白的肌膚襯托得越發紅豔,揚脣而笑時透着與年歲容貌不符的風情。
這風情不張揚不俗媚,別有一種介於童女與少女之間的誘惑。
衛長嬴雖然懷着敵意而來,見着這劉若耶,也不禁暗歎一聲這女孩子生得真是不錯。海內六閥中,衛氏一族算是最常出美人的。衛長嬴在姐妹里長相一直都是佔着魁首,這一點也是宋老夫人最得意的地方之一。但劉若耶的長相雖然不至於壓過她,隱隱間竟有些與她平分秋色、各有千秋的意思。
說起來劉若玉這種病弱的美人本來是很容易讓人看了就動惻隱之心,可劉若耶若與劉若玉站在一起,她這種美麗中包含着的稚氣柔媚,與眼波流轉之間的朝氣天真,頓時讓病怏怏的劉若玉顯得分外不討喜。
也難怪,她們的父親會對元配嫡出的長女不怎麼待見了……做父母的,誰會願意自己的子女成日裡死氣沉沉、懨懨難起?總歸是喜歡活潑開朗愛笑愛鬧、會得哄自己開心的。
何況與劉若玉那中氣不足、說多幾句立刻就要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不同,劉若耶聲若金玉相擊,清脆悅耳,語速不疾不徐,字句清晰,一聽就知道是打小受過長輩提點,刻意練習出來的。
衛長嬴自己也是如此,這樣的語氣與吐字,看似隨意,實際上卻要經過反覆的錘鍊與鑽研。要能夠充分體現出聲音的悅耳、或者是掩蓋住聲音裡的瑕疵;要不管說什麼,都讓人聽了不會心驚或不耐煩,反而想再聽下去——更不要說這樣經過反覆練習養成的說話,會讓人不管說什麼都透着一種自信與從容之態。
年長一些,自然而然的,只憑這話語聲,就會顯出雍容恬淡來。
這是大家子的子弟都要學習的儀態之一,聽得出來劉若耶學的很好,比被宋老夫人親自教誨的衛長嬴、以及自小按着皇后要求栽培的宋在水都不差什麼……可見張氏雖然變着法子苛刻嫡姐所生的劉若玉,但對自己女兒卻是可着勁兒的栽培。
衛長嬴想到這些時,劉氏已經替雙方引見過,就請兩人再次入席。劉若耶先脆生生的笑着讚了句衛長嬴:“十六哥從鳳州回來後,就誇說衛家姐姐素手拔玉簪、彈指笑殺蛇的俊俏身手,也不知道說了多少次……我啊,早就想看看被十六哥誇爲海內無雙的衛姐姐到底是什麼樣子了!今兒個趁着來探七姐,冒昧請了衛姐姐過來,衛姐姐可別惱!”
“十一小姐真是太客氣了。”衛長嬴也笑意盈盈的和她寒暄着,“早就聽說大嫂子有一對如花似玉的妹妹,我惟恐見不到呢!現下看到了人,真是覺得滿室裡都亮了幾分,只有高興,哪有惱的道理?對了,十一小姐的十六哥,可是上回奉了聖命去青州的那位劉公子?”
劉氏與劉若耶都說是,衛長嬴就道,“劉公子這話忒是客氣,我真是不敢當!那日若非劉公子的同僚鄧家公子出手,怕是我被那竹葉青游到衣裡都不自知!這樣的木訥,哪兒還能說什麼俊俏身手?不瞞你們,那日看見被釘在竹柱上的竹葉青後,我真是嚇了一大跳!要不是使女扶着,簡直都站不起來了呢……”
“衛姐姐這話說的,我聽十六哥講,當時那條竹葉青尾巴都掃到姐姐的帷帽上了,姐姐回頭一看,豈不是就在眼前?我只想一想,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劉若耶笑着道,“姐姐當時還能起身出亭去向鄧公子道謝,已經比咱們不知道厲害多少了。”
衛長嬴謙遜道:“當時只覺得看了那蛇噁心,惦記着先向鄧公子致謝,免得他就要下山去,可就面謝不了了。後來回了屋子裡,越想越是……唉,這個不提也罷!”
劉若耶笑道:“都是我的不是,這樣的場面確實想起來就叫人不舒服,我向往衛姐姐你的風采,倒是累姐姐又想到了當時。”
“哪裡的話?”衛長嬴和顏悅色,“卻是我自己膽怯,明明就是有驚無險,偏還受不了多回想。”
劉氏看她們越說越融洽,簡直就要像嫡親姐妹一樣了,自然不可能放任她們如此和睦下去,就插話笑着道:“若耶你方纔還忐忑,說你衛姐姐新婚,今兒個三弟也在家,你不方便去金桐院拜訪。之前環肥去了許久沒回來,你就怕請不來你衛姐姐……你可知道是什麼緣故?”
劉若耶笑嘻嘻的道:“七姐你不是已經說了?衛姐姐新婚啊!”她笑容天真而甜美,像是從來沒見過沈藏鋒,如今只是單純的調侃衛長嬴一樣,看不出半點嫉妒不悅之色。
——這笑容落在衆人眼裡,由不得衛長嬴不讚嘆、劉氏不替劉若玉心寒:劉若耶這女兒如此,可想而知那張氏的厲害,就憑劉若玉的滿腔仇恨,真能鬥得過這母女?
衛長嬴舉了舉袖子掩面,嗔道:“十一小姐別聽大嫂子胡說了,我昨兒個擦頭髮時忘記關窗,吹了夜風。結果今早起來就頭疼,晌午前後,就歪了會子,結果身邊人也沒個有眼色的,環肥過去,見我沒醒,就不肯叫,真是……”
劉氏微微而笑:“三弟妹當面就賴黃姑姑了,我剛纔都聽姑姑分辯了,明明就是三弟心疼你,特意叮囑她們不許打擾你的。就連三弟自己,想看書,都特意去了書房,免得翻起書頁的聲音擾了你!這哪裡能怪姑姑?”
“大嫂子真是的!方纔不是說了,不提這個了嗎?”衛長嬴紅着臉嗔劉氏,“十一小姐在這兒呢,大嫂子說這些……叫我怎麼下臺!”
劉若耶甜甜笑道:“衛姐姐,你不知道,七姐出閣可是十年有餘了,我還從來沒聽說過七姐夫這樣心疼七姐。結果衛姐姐你成婚才幾日,衛姐夫就這樣疼你,七姐能不嗔你幾句嗎?衛姐姐你也不能怪我七姐,似衛姐夫這樣疼衛姐姐的丈夫,我長這麼大,也就見我父親能比得上!別說七姐要取笑你了,就連我聽着,不怕兩位姐姐笑話,我都想着我往後若能嫁個這樣體貼的丈夫多好?”
“……”衛長嬴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劉氏面上還帶着笑,手卻微微發抖了——顯然被氣得不輕!
劉若耶這番話根本就是擺明了在打劉氏的臉!
出閣十年有餘,生兒又育女,兒女都被教導的人見人愛,還打理上下井井有條!隨便照什麼標準看,劉氏都是當之無愧的賢妻良母。她還是嫡長媳呢!可偏偏,弟媳婦衛長嬴,還沒進門就得了婆婆最貴重的陪嫁釵環做禮物;閨譽盡毀,丈夫反而把院子裡的俏麗女婢打發一空,連打小伺候着他多年的使女都送了人,生怕衛長嬴不能在後院隻手遮天!嫁進來,丈夫體貼呵護,事事考慮周全,爲了她一句話,嫡親外祖母病着,都還琢磨出法子休沐日真的留在了家中陪她……
這些事情,有的衛長嬴知道有的不知道,然而劉氏眼中一瞬間流轉而過的百味陳雜與不甘,還是讓衛長嬴心頭凜然:在她看來這個大嫂已經很厲害了,只看她的嫡長女沈舒景已經十歲,她統共也就生了一個嫡子,大房至今卻無庶出子女不說,難得的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劉氏的賢名有口皆碑——衛長嬴還在鳳州時,就被母親宋夫人提醒,道她這大嫂、二嫂都是出了名的賢惠人,過門之後萬要當心,輕易不可得罪!
畢竟,一個公認賢德的嫂子,已經是衆人心目中認爲的良善存在。新婦進門衆人還不知秉性,先和這樣的嫂子吵上了,那肯定是新婦性情品行不好!
進門以來,衛長嬴也發現母親的提醒確實沒錯,這兩個嫂子看着賢惠體貼,就沒有一個是好惹的!但現在年才及笄的劉若耶,卻用一番看似戲謔的話,把這個城府深沉心狠手辣的大嫂激得失去了平靜!
偏偏劉若耶的年紀、身份,以及她這麼說時那天真無邪帶笑帶鬧的神情和語氣,都讓劉氏無從發作!
……而且這會劉若玉是不在,若是在,憑那句“似衛姐夫這樣疼衛姐姐的丈夫,我長這麼大,也就見我父親能比得上”,輕輕鬆鬆又捅了劉若玉十幾刀!
這女孩子如此厲害——衛長嬴心頭凜然之餘,也打點起了十二萬分的防備:只這麼一番話,衛長嬴知道,不管劉氏之前對自己多麼的推心置腹,多麼的感激黃氏爲劉若玉解了毒,從今往後,自己和劉氏妯娌是不可能有親密無間這回事了。
因爲劉氏此刻流露出來的憤恨嫉妒委實過於明顯,縱然往後劉氏反應過來跟她賠禮解釋,總歸解釋不清楚了。衛長嬴沒有辦法不記着,她過門還不到一個月,和劉氏才見了幾次?再親密也有限,由不得她不防着!
何況從劉氏這邊來說,今兒個被衛長嬴做對比,什麼都把她比在了下風,她能不把這番話記在心頭?
一句話就把劉氏與衛長嬴之間脆弱的同盟劃開,劉若耶像是沒有察覺到劉氏的異常,繼續快樂天真的道:“不過呢,七姐向來含蓄內斂,沒準七姐夫私下裡比衛姐夫體貼衛姐姐還要體貼七姐,只是七姐不說——衛姐姐,你說七姐是不是狡猾得很,七姐夫的好她就是不提,咱們就是想取笑她都不成!只能呀、聽着她的取笑!”
……衛長嬴見劉氏臉色還沒緩過來,只能笑着圓場,敷衍道:“你說的是,我聽說大哥與大嫂子向來也是要好得很……”
她心裡不住嘆息:今兒個心照不宣的和劉氏一起描述沈藏鋒待自己多麼多麼好,不是爲了刺激劉若耶、讓劉若耶不痛快的嗎?怎麼劉若耶輕描淡寫的一番話,就讓劉氏如此失態?
難道……劉氏與沈藏厲之間,有什麼不對勁?
不然以劉氏的城府,很不該被這樣輕易挑唆成功啊……
不過不管是不是這樣,衛長嬴明白,劉若玉即使有劉氏幫手,怕也不是這劉若耶的對手,更不要說,劉若耶背後,還有個壓了劉若玉一輩子的張氏了。
看來,自己要報劉家當初的污衊之仇,還是得自己來啊!
大嫂和劉若玉這兒,怕是指望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