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就在第一個狄人躍出雪層的剎那,沈藏鋒像是早有準備一樣,輕如無物的在雪地上連退三步,幾乎是瞬息之間就靠到了坐騎之旁,探手如電,擎槊在手!與此同時,沈疊猛然掀起那張鋪在雪地上的厚氈,雙臂振處,厚氈猶如一塊鐵餅,被拋擲向箭雨最密集之處!
只聞咄咄聲不絕,一瞬間也不知道多少箭矢射在了氈毯上,然而箭矢雖然輕而易舉的撕裂了厚氈外的織物,卻未能如願穿透氈毯,喊殺聲中竟似從毯上傳來金鐵相擊聲!
沈藏鋒其餘的部屬,也在稍晚一息的時候作出迅速應對:無論席地休憩還是散到四周戒備,所有人無一例外都立刻拔出兵刃,迎着箭矢衝向狄人!
“真是不知死活!”嚮導微微冷笑——他想魏卒一定是認爲狄人在雪地裡埋伏良久,弓弦潮溼,加上射箭倉促,所射出來的箭枝未必有多麼大的威力,這纔有迎着箭雨衝殺的勇氣,“這些可都是穆休爾大單于麾下最精銳的勇士!每一個都是草原上最好的獵手,都有在大雪中埋伏几天幾夜獵殺猛獸的經驗……豈會犯這樣的差錯?以爲那陣箭雨只是掩護他們從雪中衝出麼!”
縱然他眼角瞥見厚氈中似乎夾了金絲層,但也不以爲然,“就靠區區一張毯子,還已經拋了出去,也想擋住穆休爾大單于麾下勇士的殺戮?”
嚮導的冷笑很快僵在了臉上——
二十餘步的距離,縱然不在馬上,亦是轉眼就到,魏狄短兵相接,第一個發出慘叫的,赫然是一名狄人!
那名狄人身材高大魁梧,裸.露在外的臉與手臂,都刺滿了繁複的紋身,在前額到腮骨的位置,還有一道猙獰傷疤,望之極是兇悍。他用的是一柄闊背砍刀,刀長足有四尺六寸,刃口在雪地裡閃爍着懾人的寒芒……這狄人嚮導依稀記得他的身份,是狄人大單于穆休爾麾下最驍勇的十名勇士、號稱王帳十鷹之一。
這一次穆休爾大單于一共派了名震草原、聲名懾敵膽的十鷹中的三位前來——畢竟以沈藏鋒西涼沈氏下一代閥主的身份,不管是殺是擒,用這三名勇士交換絕對不會虧。
要不是怕魏人發現這場伏擊,穆休爾恨不得親自帶着十鷹一起前來。
但現在,這名在狄人之中聲名赫赫、有那麼些日子甚至能夠以其名止大魏小兒夜啼的秋狄勇士,只一個照面,便被一柄長槊挾九天狂飆之勢,當頭砸去小半個腦袋!
噴涌而出的血花與腦漿,立刻將沈藏鋒尚未飲過人血的新槊染得一片紅紅白白,更有幾滴冒着熱氣的飛濺到他臉上,被他白皙的膚色一襯,愈加觸目驚心。
沈藏鋒無暇去抹,也無心去擦拭,舌綻春雷,厲喝道:“殺!”
“殺!!!”一直沉默衝殺的部屬聞言,齊齊發出一聲大喝!氣勢如虹,幾乎使得半空不知何時又開始下起來的雪花都震懾得爲之一頓!
“精銳之師!”狄人中,一個看似首領模樣的人,用腔調古怪的中土語言叫道,“不過你們人太少了,大單于親率五百精騎就在二十里外的狄境內等候,每隔半個時辰使漢人斥候過來一探,你們必死無疑!”
回答他的是沈藏鋒剛剛染上第二名狄人鮮血的柘木槊。
因着分心,幾乎被沈藏鋒打了個措手不及,狄人首領氣急敗壞之餘,也顧不得去思索太長的中土語言怎麼說了,揮舞着手中長刀,簡短的叫道:“投降,活,不投降,死!”
長刀與柘木槊頻繁交擊,火星四濺。
狄人首領雖然在狄人中地位不低,然而狄人不擅冶煉,他用的長刀雖然在狄人中算是極好的了,卻如何能夠與沈藏鋒這樣以武傳家的名門子弟所用的柘木槊比?
未幾,長刀已經多處捲刃。
雖然長刀明顯不如柘木槊,但狄人首領依舊深爲心痛自己慣用的兵器,一邊拼命攻擊,一邊用秋狄語大聲咒罵起沈藏鋒來。他在震怒之中,卻未曾留意到沈疊不知何時裹着之前被箭矢射得破破爛爛的氈毯,靠着兩名魏卒的掩護,鬼鬼祟祟的湊到了他身旁……
“叮”的一聲輕響,因爲正在激烈的戰鬥中,幾乎只有幾人注意到這個聲音。狄人首領聞之,儼然彷彿一大桶冰水從頭澆下!
他發瘋似的幾刀迫開沈藏鋒與沈疊,大聲用狄語咆哮起來!
在他周圍的幾名狄人也抽空轉向一個方向大聲咆哮——就見他們所對的方向的遠處,幾乎是在風雪中能見的極限,有一個小黑點似乎正艱難的從地上爬起來。
那小黑點在風雪中跌跌撞撞的走過來,一直到極近的地方,纔看清楚赫然是個半大的秋狄少年,最多不過十三四歲年紀,卻抱了一柄和他自己差不多高的弓,背後揹着一筒赤羽長箭。
這少年穿着單薄的羊裘,嘴脣凍得烏青,整個人都在風雪裡哆嗦,然而拿弓的手卻穩固如山。他到了近前,也不加入戰場,只在戰圈之外站着,目光沉靜而複雜的注視着廝殺的雙方——這時候幾名狄人一起扭頭朝他咆哮,甚至有人朝他吐着唾沫,這少年卻不理不睬,只向着狄人首領的方向高聲說了一連串的狄語。
那狄人首領聞之大怒,重重唾了一口在地,大聲回答。沈藏鋒是學過狄語的,只是這兩人說的速度都極快,又在交戰之中無暇專心揣摩,他也聽得半懂不懂,大致明白那些狄人似乎在責怪狄人少年的出手,而狄人少年則對首領說自己救了他一命,首領發怒卻是認爲自己不需要這少年救,少年則認爲自己方纔不出手,沈疊那一刀,首領不死也要重傷……
兩人激烈的爭吵着,終於有狄人忍受不住,招呼同伴幫助自己擋下正在交手的魏卒,跳出戰圈,拿刀尖指着那狄人少年惡狠狠的吐出一連串的詛咒,怒氣衝衝的說了一番話——沈藏鋒聽了不覺愕然,那狄人說的赫然是:“魏人的種果然心就好像豺狼一樣的狠毒,如今我們在這兒苦戰,你身爲大單于麾下,不但不幫助我們,反而在這裡和首領吵架,使首領分心!哪裡有一點點是同一個部族的樣子?大單于真是錯看你了!”
沈藏鋒手下一緩,忍不住朝那少年打量幾眼。然而這時候風雪已經很大了,幾步外就看不清楚,那少年雖然穿着相對其他狄人要單薄,卻也戴了風帽,遮住大半容貌。沈藏鋒思索着之前一瞥時並沒有發現這少年有魏人的血統?
他正狐疑間,又聽那少年尖聲回擊,除卻罵人的話,他的回答卻是:“那是柯坦木的要求,他生怕我搶走了你們的功勞,來時的路上用我的阿媽來威脅我只許在遠處看着,不許動手。假如不是爲了大單于,剛纔我絕對不會救他!”
似乎這少年的箭術確實有搶走大部分功勞的水準,他這麼一回答,先前罵他的狄人氣勢頓時一泄,隨即揚着刀罵罵咧咧了一句,繼續投入戰圈幫助同伴去了。
而這少年也沒有再回嘴,抱着弓,沉默旁觀。
魏人身死不見他歡喜,狄人戰死也不見他悲痛,猶如一座石碑一樣矗立在那兒,不多時,就被風雪裹成一個雪人。
也不知道酣戰了多久,原本的積雪被踩得高高飛濺起烏黑的水花。風雪更大了,但腳下已經被踩實了的雪層,卻傳來隱隱的震動。
這震動很快就明顯起來。
“穆休爾大單于!”與之前那少年一樣未入戰圈的嚮導最先反應過來,激動的大叫道,“一定是大單于帶着狄人的勇士們來了!柯坦木大人,小的……呃!”
風雪之中弓弦聲錚然,跟着嚮導無力的倒在雪地上……這一幕讓戰圈外層的狄人看到,驚怒交加,高聲喝道:“漠野,你想幹什麼?!你要背叛大單于?你不管你阿媽了嗎?!”
其餘狄人聞聲大驚,轉頭看去,卻見之前觀戰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殺了嚮導,飄然與震動聲傳來的方向相反的地方奔跑而去,風雪聲中他留下來的話言簡意賅:“逃!”
“該死的!”狄人都憤怒的咒罵,“這該死的賤.種!一會一定要稟告大單于,追上他之後,把他砍斷了手腳丟給雪地裡飢餓的野狼!”
但很快他們的憤怒變成了驚恐——隨着震動聲的傳近,風雪中出現浩浩蕩蕩的影子,中有犬聲,然而犬聲近了,卻並非穆休爾大單于所率領的騎兵中的獒犬,出現在衆人面前的,赫然是足足數百大犬拉着的數十爬犁!
爬犁上站滿了披掛整齊的魏卒,人人頭頂冒着熱氣,直在風雪裡衝出一片霧氣蒸騰。到了近前還能看到甲冑上凝結的紅冰——這分明是一支剛剛經歷過廝殺的軍隊!
當先一犁上,一名年歲已長、鬚髮皆已花白的老將,顯是之前戰得興起,竟在這冰天雪地中解了上半身的袍甲,打着赤膊,露出傷痕累累的上身來。他手操一柄宣花大斧,紫棠臉上亦有兩道新受的箭傷,血漬才幹,雖然一雙小眼,顧盼之間,卻是兇光畢露!
見到這老將,狄人首領臉色大變,以狄語對同伴高喝道:“是沈由甲!魏人藩籬!難怪漠野要殺那嚮導,我們被騙了!快走!”
“走?”那名爲沈由甲的老將長年駐守邊疆,自是通曉狄語,聞言獰笑着也用狄語高喝道,“你沈爺爺都到跟前了,狄人小兒,還妄想走脫?!”
爬犁如箭,飛快的從戰圈之畔不停歇的滑過,一直到把整個戰圈團團圍住……這時候沈藏鋒也由部屬掩護退出戰圈,與沈由甲橫槊爲禮:“有勞都尉前來救援!”
“不敢當不敢當!”沈由甲對狄人滿懷仇怨與輕蔑,見着他卻是立刻眉開眼笑,提着宣花大斧,跳下爬犁,立刻發出一陣洪亮之極的笑聲——他興奮的迎上沈藏鋒,沒有提斧的空手重重一掌拍在他肩上……饒是沈藏鋒武藝冠羣,也差點被他拍得往後跌去,趕緊運轉內力抵消衝勁,以免在下屬跟前出醜。
只聞沈由甲興高采烈的道:“此番多虧了沈校尉以身作餌,那穆休爾果然不肯放過如此大好良機!非但派遣了麾下三鷹埋伏在此伏擊校尉,甚至親率精騎藏身於數十里外一處山坳之中!可笑這穆休爾伏擊校尉心切,竟不顧那山坳只有一個出口,真是天助我也!老夫方纔帶人把山口一封,正可謂是甕中捉鱉!甕中捉鱉啊!”
這時候隨沈由甲前來的魏卒已高聲提醒同袍退開,個個挽弓如月,箭如雨下,狄人固然驍勇,頃刻之間,已被箭雨射成一隻只刺蝟,死傷慘烈!
內中的狄人首領格外悍勇,將射入右眼的一支箭枝空手拔出,大聲號叫了幾聲,拼死衝向距離最近的弓手——然而那弓手神色自若,笑着對駕駛爬犁的同伴招呼一聲,爬犁倏忽被犬拖着箭也似的滑開一大段,狄人首領的刀頓時砍在了雪地上。
那弓手再挽弓搭箭,這一箭直取其頸側,那首領只剩一目,視物不能準確判斷距離,索性不去管朝自己飛來的羽箭,卻運起蠻力,將手中長刀朝着那弓手狠狠拋出——那弓手大驚失色,忙讓駕犁的同伴轉向,可爬犁在雪上雖然迅速,卻又怎麼比得上狄人首領全力一拋之下的長刀?
但聞咔嚓數聲,長刀穿透弓手前胸,彷彿切豆腐也似的透過後背,甚至將他身後駕犁的同伴都一起釘在了爬犁上!
這駕爬犁失了駕馭之人,頓時一歪,犁上十數名魏卒猝不及防,一起被摔落在雪地上,拉着爬犁的十幾頭大犬卻狂吠着跑遠了……
然而如今瞄準首領的並非只有一名大魏弓手,那狄人首領正待趕上前去趁勢追殺,但聞絃聲數響,七八支羽箭從各個方向飛至,固然幾名狄人大喊着撲上去以身相護,狄人首領還是被當場射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