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柳容深夜受召入宮見駕,不想他走進宣明宮正殿,從繡帷後轉出的卻只有仇皇后與仇寶娘兩人,不見聞伢子的身影,這讓他大吃一驚,“微臣接到的上諭是來這裡覲見陛下……”
“你進來看看陛下吧。”仇皇后的臉色煞白,指尖也微微發抖,對他點着頭,“小聲點兒!”
柳容心頭猛然一沉,巨大的恐懼與惶然向他心頭襲來:“您的意思是……?”
“柳將軍,您先進寢殿看了再說罷。”仇寶娘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低低的道。
寢殿裡,帷幕重重,也不知道焚了多少安息香,薰得柳容昏頭腦漲。
但掀起御榻前最後一重帷幕時,眼前卻驟然明亮!
足足幾十支巨燭,將榻上照得纖毫畢現!
柳容習慣了光線後,一眼看到仰躺榻上的聞伢子,閉着眼,閉着口,似乎是睡着了,但他臉上那抹紫黑色……這一刻柳容全身血液逆流,他驚恐得聲音都變了調:“陛下他?!”
“剛纔我聽說陛下因爲鄭三伢的頂撞發了大怒,擔心他剛剛趕路回來,就過來看看——聽說我來,劉家那些人倒是乖覺的告退了,只是後來我伺候陛下更衣時……談到幾句舊時之事……陛下遣退左右與我說話,沒說到幾句……”
仇皇后站在他身後,不住的顫抖,哆嗦着道,“忽然!就吐起了血!我出去喊了內侍進來,還不及傳太醫,陛下就——!”
“是病還是毒?!”柳容整個人都像是在夢中一樣,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他吃吃良久,方問!
仇皇后嗚咽着道:“我也想知道!”
“柳將軍,娘娘本來下令徹查……但婢子以爲不妥,所以力勸娘娘不要這麼做!”仇寶娘忽然道。
柳容刷的轉過頭,怒目噴火的看着她:“堂堂天子……”
“西南戰事未平!”仇寶娘沉聲打斷了他的話,“大雍定鼎還不到一年!陛下沒有立太子!柳將軍您想過一旦陛下駕崩的消息傳出之後,天下會如何嗎?!”
她顫抖着聲音一字字道,“婢子雖然是個婦道人家,但也知道,當初陛下爲什麼親征?!不就是其他人爲主將無法服衆?!如今西南尚未平定,軍權都還在諸將手中!大皇子遠在鳳州,二皇子尚且年幼!娘娘……娘娘到底也是女子,那些個人,肯讓娘娘攝政嗎?到那時候,娘娘與大皇子、鹹安公主,還有六宮諸貴人,當如何自處?!”
仇皇后舉袖掩面,哀哀哭道:“容兒,現在要怎麼辦?仇姑姑說絕對不能讓人知道陛下駕崩,可是陛下他忽然就這麼沒了……我……我……”話音未落,皇后身子一晃,人軟軟的倒了下去!
“娘娘!”仇寶娘與柳容同時驚呼一聲!前者快步上前扶住皇后,抱到附近的軟榻上安置,嘆息:“這是娘娘第五次暈過去了!”
柳容深吸了口氣,看住她道:“你如何會想到不公佈陛下駕崩的消息?!”
“當年婢子也是富戶家的媳婦,雖然不能跟名門望族比,好歹也是鄉里出名的殷實人家。”仇寶娘從附近取了條薄被給仇皇后蓋上,眼中涌出淚水,“兵燹初時家裡長輩德高望重,會得斡旋,幾經亂兵都未損根基,後來長輩病逝,婢子的丈夫書生意氣不通俗務,不過月餘光景,萬貫家財就被人奪了個乾淨!”
“說句誅心之語,娘娘現在的情況跟婢子那會很像。雖然陛下膝下還有大皇子與二皇子,但即使是大皇子又纔多大?婢子那丈夫當時可也二十有餘了……雖然他不能跟大皇子比,可大皇子現在在哪裡?您想如果陛下駕崩的消息傳出去後,大皇子……他能平安抵達帝都嗎?!”
仇寶娘用袖口沾了沾眼角,哽咽着道,“二皇子纔多大?婢子再說句該死的話——陛下正當壯年呵!竟然……如果二皇子也……您以爲這天下還想不亂?”
柳容深深吸了口氣,他不得不承認仇寶娘說得有道理——問題是,大雍開國皇帝的死因,難道就不查了嗎?!
“那以你之見,現在該當如何?”柳容在殿裡來回踱了幾步,用力握了握拳,沉聲問仇寶娘!
他至今沒有對仇皇后起疑心,這是有緣故的,自幼以來對仇皇后的印象已經先入爲主是一個,正如仇寶娘所言——聞伢子一死,仇皇后母子根本撐不起局面,尤其是聞知齊現在不在帝都。
照常理來看,仇皇后即使要弒君,也應該設法把兒子弄到身邊,不然聞伢子死訊一傳出去,最危險的就是聞知齊了!
所以柳容懷疑仇寶娘,他這一句,試探大於詢問。
“婢子剛纔只有一個念頭,就是陛下駕崩的消息如果傳了出去,娘娘必然危急!”仇寶娘咬着嘴脣,道,“但勸說娘娘勒令知情之人不許隨意走動,封鎖消息後……婢子也不知道前朝該怎麼辦纔好,就問娘娘可有信任的大人,可以假借陛下之命,請進宮來商議。”
她看一眼柳容,“娘娘認爲,柳將軍您是最可信的。”
柳容微微頷首,對於自己成爲聞伢子夫婦都信任的人他心裡當然有所觸動,但這份觸動還不足以讓他放下戒心:“我雖然受陛下之命拱衛帝都,但政事卻是薄大人與顧大人管的。再者,翌日劉家必然還會求見陛下……你既然建議娘娘瞞下陛下駕崩的消息,難道對於怎麼瞞一點頭緒都沒有嗎?”
仇寶娘苦笑着道:“柳將軍,婢子不過是一介女流,雖然顛沛流離這些年下來,較年輕女子多了幾分見識。又因爲不像娘娘對陛下夫妻情深,以至於如今亂了方寸……但終究只是一個婦人啊!您拿這樣的大事來問婢子,婢子,能說什麼?如果您覺得這事不成,那也只能公開……老實說婢子勸說娘娘隱瞞也是有點私心的——自從婢子夫家出事後,也就進宮伺候公主、娘娘這幾日,婢子算是過上了安穩日子!”
柳容沉默了很久——他能夠得到聞伢子的信任有很多原因,其中一個就是穩重善思,然而再穩重善思,他現在也是個年輕人,在面臨新朝伊始就皇帝駕崩,而且未立儲君、兩位皇子的年紀都不足以託付社稷這種變天大事時,柳容仍舊覺得束手無策!
偏偏仇皇后乾脆的暈過去、仇寶娘自居女流,兩個人把問題推給了他!
“……無論如何,陛下駕崩的原因不可不查。”柳容猶豫半晌後,見仇皇后還沒醒過來,便道,“這樣,我派人去秘密請太醫院院判來查一查緣故。至於說隱瞞……這事不告訴薄大人不可能,我親自去說吧。你們對外,先說陛下路途勞頓,病了。”
目送柳容離開,仇寶娘嘴角露出一抹譏誚,轉着腕上絞絲金鐲暗忖:“薄喜?他還沒資格鎮出局面!想隱瞞這麼大的消息,你們不求沈藏鋒出面主持怎麼可能?!如此,我也算是報答了衛長嬴之前助我進宮又爲我弄來那對鐲子了!”
事實正如仇寶娘所料,柳容連夜敲開薄府後門——薄喜聞訊後,張了好半晌嘴,頭一句話卻是:“新貴這邊,我想大抵還是忠於陛下和娘娘的。就是士族那裡,除非西涼沈氏的閥主出面主持大局,否則……”
“但陛下從前曾說過,沈藏鋒此人不除……”柳容跟莫彬蔚其實是一類人,擅武輕文,他在政事上面的水準比莫彬蔚高一點,但也高不到哪裡去,此刻聽薄喜有把事情告訴沈藏鋒的意思,就反對道,“如果告訴了他,他起了反心怎麼辦?”
“他如今手裡就沈府那數百侍衛,你手裡多少兵馬?他反什麼?!”薄喜反問,“而且他當初殘軍在手時爲什麼要投奔陛下?最大的緣故是他本身元氣大傷,不能過久勞神!”
緩了口氣,薄喜道,“何況士族那邊,跟咱們雖然同朝爲臣,但你也知道,若非咱們是跟隨陛下的老人,他們哪裡會正眼看一下咱們?眼下天下初平,我說句誅心的話,咱們大雍根基淺薄——陛下這會沒了,大皇子跟皇后娘娘,能鎮得住場面?!慢說那些眼高於頂的士族了!不是我說鄭三伢的壞話,就他那種脾氣,咱們這班老人裡不是一個兩個,在陛下跟前當然不敢放肆!但大皇子向來都喊我們叔叔伯伯……喊你也是柳大哥——沒個名望與才幹都足夠分量的人輔政,你說這天下會怎麼樣?!”
柳容沉默良久,道:“政事我不如你,你既然這麼說,那我就去試試……但醜話我先說在前頭,政事你們來,兵馬歸我管!誰敢有異心,不管他是什麼來頭、或者跟我以前有什麼情份,我先殺了他閤家祭陛下在天之靈!”
“這個你放心!”薄喜嘿然道,“我追隨陛下多年,又趕着衛家那一位身體不好,沒定鼎就還鄉去了,這纔有了輔政的機會!我若投奔沈藏鋒,能拼得過他的同族親戚、還有其餘那些閥閱、世家裡濟濟的人才?旁的不說,就說與我一同被託付政務的顧夕年,年歲給我做兒子都可以,卻與我平起平坐——我早就想明白了,我這種庶民出生,若想位極人臣,惟有跟着陛下這樣同樣不是士族出身的主公!”
柳容哼了一聲:“最好是這樣!”
“你跟沈藏鋒說話可不要這樣!”薄喜見他往外走,追着提醒,“那一位出身尊貴非凡,就算打了敗仗也還穩穩的做着西涼沈氏的閥主——你年紀又跟他差不多,千萬不要讓他下不了臺了,如今可沒人能給你圓這個場!”
柳容冷冷的道:“我又不是頭一次去沈府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