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郎正騎着一匹雄俊的白馬走過巷口,一眼看去,他修長的身形把一身豔俗的緋袍硬是穿出了幾分風流意味,胸前還繫了一朵大紅綢花,打扮得倒跟新郎差不多了;也不知道這青年男子有沒有覺得彆扭。
謝青沅正覺得有些好笑,騎在馬上背脊挺直的狀元郎剛好半側了臉往這邊看來。
眉目俊秀,鼻樑高挺,一雙眼睛明亮深邃,眸光似乎如月下的銀波,在幽黑中不時閃過一抹光華,薄脣微微抿着,表情看不出是高興還是平靜。
謝青沅如遭雷亟,撩着車簾子的手驟然抓緊。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寧彥!
記憶中那些久遠的、曾經帶着青澀的甜蜜驟然翻滾而出:
“阿沅,這管竹笛送你,到時候我彈琴你要吹笛相和,可不許耍賴!”
“阿沅,你自己是大夫,怎麼這麼不注意身體?你再是過目不忘,難不成還想就花這幾天工夫,就把所有的醫書全裝進你腦子裡?”
“阿沅,這是我從渭城帶回來的點心,風味很是不同,你嚐嚐……”
“阿沅……”
謝青沅猛然地拉下了車簾。
寧彥似乎感覺到有一道異樣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只是等他偏頭去尋時,除了人羣后停着的一輛馬車上掛着的車簾子在微微晃動,其餘並沒有什麼異常。
是自己的錯覺吧?寧彥輕輕偏回頭,在人羣的歡喜喧鬧聲中,繼續平靜地看向前方……
外面熱鬧的聲音漸漸稀落,謝青沅輕輕揭開了車簾子一角,見人羣已經開始散了。
周興低聲稟了一句:“公子,我們回了?”
“回吧。”謝青沅淡淡應了一聲,將身子慢慢縮在坐榻上一角靠着,用手掩住了眼睛……
似乎因爲寒風吹得厲害,月色也暗淡無光,身形略有些瘦削的少年卻步伐雀躍,心情一片激動的溫暖。
這幾個月不知道爲什麼,寧彥突然在儘量避着她,就是遇上也是一副不願搭理她的樣子。
自從幾年前寧彥來源城求學,兩人遇上後就一直投契,交情極好,明明兩人沒有發生過什麼爭執,爲什麼在自己夜裡都會夢到他的時候,寧彥卻突然對自己這麼冷淡了呢?
好在今天寧彥出遠門回來一趟後,終於肯見她了,約了她晚上在這邊見面。
她想抓住這個機會當面跟他問清楚,他是不是在生自己的氣?她還想告訴他一個秘密……
謝樓旁邊的假山前,一道修長的身影孤然而立,遠遠看到踏着月光過來的少年,眸光如月華流轉,眷眷落在少年的身上,卻一點點又透出寒意。
直到少年清雋的眉眼清晰地出現在自己眼前,寧彥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泛出一絲柔意,馬上像被什麼驚醒似的一斂而光,只餘下一片冷硬:“謝清沅,你跟我來。”
謝清沅臉上剛露出的歡喜一下子就被打得七零八碎,輕輕咬了咬脣看着寧彥走進了那個露天的假山洞裡,賭氣跟了進去。
如果今天寧彥不跟她說清個子醜寅卯,她就……她就再也不理他了,就當她從來沒交過這個朋友!
這個假山山洞,曾經是兩人最喜歡呆着說話的地方,夏天蔭涼,冬天避風……寧彥不捨地掃了山洞一眼,取過先前擱在這裡的一隻包裹,轉身將包裹塞到了謝清沅手上:“這是以前你送我的東西,現在都退你!”
謝清沅一下子就愣住了,懵懵地盯着寧彥垂下避視自己的眼:“爲什麼?”
“沒有什麼爲什麼。”寧彥擡眼看向洞中沒有被月光照到的一片黑暗,生硬地答着,“就是我不想再與你爲友!”說完就向外走去。
“爲什麼!”謝清沅總算反應了過來,一手緊緊扯住了寧彥的衣袖,“是不是因爲你聽到別人說什麼壞話了?”見寧彥身形一頓,謝清沅連忙想接着解釋,“我…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我……”
“謝清沅,我不想聽!”寧彥突然有些暴躁起來,轉過頭瞪着她,用力拽了拽自己的衣袖,“放手!我說我們絕交,你不要死皮賴臉地再纏着我!”
還是那雙漂亮的眼睛,曾經溫柔含笑地看着她,曾經清澈愉悅地看着她……而此刻,寧彥的目光卻複雜莫名,有着謝清沅看不清的深意,和她看得出的一閃而過的厭惡。
寧彥在厭惡……厭惡她死皮賴臉的糾纏……
謝清沅猛地收回了手,緊緊握成了拳負在自己身後,掌心是指甲掐破皮肉的銳痛,聲音卻像冬夜寒潭一樣的平靜:“好,我放手。”
衣袖一下子沒了拉力,剛纔還附在上面的熱度馬上在寒夜裡冷了下來。
寧彥的手輕輕顫了顫,有一瞬間很想把那隻手抓回來,緊緊握在自己掌心裡不放,最終卻只是緊緊抿了抿嘴脣,盯着那張隱在月華光暗陰影中的雋秀的小臉看了片刻,猛然轉身大步向外走了。
謝清沅默然看着他因爲急行而翻飛的衣袂,只覺得這個冬夜真的好冷,從頭到腳的冷,冷得她覺得自己幾乎凍成了冰,只能僵硬地站在那裡,怎麼也無法動彈。
直到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喧鬧的喊聲,直到有人打着火把進來發現了她,直到寧彥退給她的包裹被打開,裡面不是她曾經送給他的東西,而是一整套原來安放在謝樓的謝氏秘藏醫典……
拙劣卻直接的人贓俱獲,她被打上了偷盜秘典的罪名,抓進了祠堂受罰……
她曾經最信任的朋友,她慢慢埋在心底喜歡的人,她以爲自己在萬千的人海中終於找到的一生知己,毫不留情地,狠狠捅了她一刀!
謝青沅蜷縮在車榻一角,一手緊緊遮住眼睛,卻掩不住淚水無聲地涌出:謝清沅,你是個笨蛋!如果不是你輕信他,你怎麼會落進謝乃東的圈套裡?
哪怕父親已經死了,謝乃東想要對付你,也必然會花上更長的時間,更大的精力,說不定那時你就能發生不對,說不定你就能想到對策,護住母親和阿衡不會死!
謝清沅,你是個笨蛋,天底下最笨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