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拂曉追查此事的時候。一直惴惴不安的朱如水亦、迎來了她最不願聽的消息,失蹤多日的金屏被人發現死在一條偏僻的小巷裡,死因系被人扭斷脖子,至於是誰殺了她則全無頭緒,因身上錢財皆不見了,所以初步斷定是劫殺。
那一夜下着很冷很冷的雨,有雪子夾在裡頭,打在窗紗上沙沙作響,朱如水緩步踱出玲瓏閣,任由冷意伴着雨雪襲上身,從頭頂一直潑灑到腳底,過度的冷令她有一種近乎麻木的感覺。
金屏走了,陪了她十多年的金屏走了,宮中是富貴之地亦是無情之地,她是父皇衆多兒女中的一個;是母妃努力系住父王恩寵的一根繩索;是兄弟姐妹互相傾軋的對象;目的――身邊每一個至親之人都帶着各種各樣的目的,並不是真心愛護她。
錦衣華服下她其實很孤獨,唯有金屏與銀屏十餘年如一日陪在她身邊,這一點點溫暖在孤獨下顯得格外珍貴。
她……其實真的很羨慕朱拂曉,無關永昭宮,無關朱元璋,只是因爲她有一個打從心底愛她。可以爲她犧牲一切的母妃;在漫漫長夜中,這種羨慕變成了妒恨,令她有一種毀滅朱拂曉的衝動,而一直以來她也是這樣在做的,不論大明,不論安南,從未停止……
雨雪越下越大,彷彿要將她湮滅在這片濃墨般的夜色中,然下一刻,打在臉上的雨雪戛然而止。仰頭看到了一把油紙傘,與茫茫夜空比起來真的一點都不起眼,可就是這樣一片小小的傘面,保護她不受雨打風吹。
“公主小心淋病了。”銀屏的聲音響徹在耳邊,和以往每一次,只要她稍有什麼事,銀屏和金屏都會第一時間出現在身邊,但是,以後再沒有金屏了。
惻目,她在銀屏臉上看到了不知是雨還是淚的痕跡,怔怔地看了許久才從她手中接過傘默然道:“以後,我身邊只得你一個了。”
銀屏死死咬住嘴脣哽咽道:“公主,奴婢不相信,不相信金屏真的死於劫殺,一定是有人故意要害她。”
“我也不相信。”握着傘柄的手倏然收緊,指節泛出青白的顏色,“金屏是我派去監視柳青青的,她不會無緣無故出府。定然與柳青青有關。”
“是什麼事要讓柳妃殺了金屏,究竟是什麼事要她殺人滅口,嗚……”她尖銳的痛哭似無所依憑之孤魂野鬼的哀嚎,聽得人打從心底發涼。
朱如水撫着她暴露在雨中冰涼的背脊許久許久,眼中沒有淚卻有極痛過後的極恨,“銀屏,你信本宮嗎?”
很久了,銀屏已經很久很久沒聽她自稱過本宮了,自嫁到安南後因王府側妃不得自稱本宮的規矩,朱如水摒棄用了十多年的自稱。這一次她突然這樣的自稱意味着什麼銀屏不明白,但話卻聽明白了,想也不想便回答:“信!”
“很好。”她閉眼,忍下眼眶中的灼熱刺痛,再睜開時,已是平靜無波的目光,“你記着,本宮會替金屏討回公道,但不是現在,所以,本宮要忍你也要忍!”
銀屏也好,金屏也罷。從來不是無所依憑的孤魂野鬼,她們有她這個主子,沒有人可以這樣欺負到她頭上!
翌日她們見到了金屏的屍體,與之前描述的一致,頸骨折斷而死,身上無其他傷痕,一擊致命,是高手所爲,非一般地痞強盜能辦到的。
朱如水將這一切默默記在心中,聞聽此事特意趕來的柳青青唏噓不已,掩面不忍再看,“究竟是誰這麼狠心,居然下此毒手,若是爲財搶走也就罷了,何必要人命呢?真是可憐了金屏,還這樣年輕,逝者已矣,妹妹還要節哀纔是。”
朱如水明澈一笑,揚起脣角道:“瞧姐姐這話說的,只是一個婢女罷了,死就死了有什麼可節哀的,況且她還偷過我東西。”
青青長嘆道:“話雖如此,但到底是跟在你身邊十幾年的,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妹妹若是心中不痛快儘可跟姐姐說,千萬別憋着傷了身體。”染得緋紅的手指輕輕撫上朱如水削廋的肩膀,帶着幾分不爲人知的試探,指尖透過錦衣仔細感受她身體的反應。
朱如水不相信她,她何嘗又相信過朱如水。早就懷疑金屏是朱如水刻意貶到柴房的,就爲了能夠監視她,只是故作不知罷了。而今金屏死了,朱如水有沒有懷疑到她,面上也許看不出來,但身體一定會有細微的反應泄露。
如水笑着搖頭道:“我都說了沒事,姐姐怎的就是不相信呢,區區一個丫頭算得了什麼,死就死了,歸根結底只能說她運氣不好。”
手在她肩上停留許久,始終沒感覺到衣下的身子有任何緊繃或僵硬,彷彿一切皆是發自內心,青青微一沉思,放下手溫言說了一句,“妹妹能這樣想自是最好。”
因着金屏是犯過錯的婢女身份,在安南又無親人,朱如水也不管她,所以她的身後事很是草率,杜松原想捲一捲席子直接扔到亂葬崗了事。終還是青青賞了她一口薄棺下葬,不至於曝屍荒野。
從頭至尾朱如水都是冷眼旁觀,沒有說一句話更沒有半點表示,彷彿金屏只是一個與她無關的人,這樣的她令青青一點一滴安下心。
這一年的冬天是多事的。就在正月過完後沒多久,纏綿病榻許久的國王終於沒能熬過這個冬天,於一個深夜裡走完到了人生盡頭,離開的時候身邊只有幾個大臣和宦官,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的他走時應是感到寂寞的吧。
遠隔二十多年後,王宮再一次鳴響了七七四十九記喪鐘,舉國同悼,與此同時,幾位臨終受命的顧命大臣終於宣讀了老國王的遺詔,懸疑多時的繼位人選終於有了定論,果如拂曉所猜的那般是三王子陳相允。
等大王子和二王子一從通天閣回來一從邊關回來時。陳相允已經正式登基,成爲了安南的新任國王,大局已定,他們已是無力迴天,縱使恨得眼出血也唯有忍耐,識實務者爲俊傑,同樣的,在朝政中識實務者才能活下去。有命在尚能圖謀今後,命沒了就什麼都沒了。
他們明白,陳相允自然也明白,所以並不準備就這樣放過他兩個好哥哥,即使不殺也要確保他們以後無法興風作浪,而圈禁就是一個很好的選擇,此刻他爲王,要找出幾個圈禁的理由來並不難。
一切,似乎皆已塵埃落定,在這場殘酷的遊戲中,最終是陳相允笑到了最後,成爲了安南新任國王,定年號爲永德,於次年啓用。
做爲元配妻子的拂曉自是王后無疑,同爲側妃的朱如水與柳青青分別被冊爲儀貴妃與慧貴妃,在陳相允心中自是偏愛青青更多些,但也不能不顧着大明的面子,何況現在只是過渡而已,他真正想給青青的並不是所謂的貴妃之位。
九風苑中僅有的兩位美人王氏與楊氏分別被冊爲成妃與襄妃,其餘幾位侍妾與選侍也分別給予了冊封,在國喪過後又分別選取才貌雙全知書達禮的官家女子入宮以充內庭。
昭陽殿,在三殿九宮的安南王宮中是供王后居住的殿宇,也是唯一一處女子可以住的殿宇,與國王所居的乾明殿遙遙而望。
拂曉親自抱了天意一步步踏過硃紅錦毯來到昭陽殿,看着比來儀閣富麗堂皇百倍的昭陽殿,她只是問了懷裡尚不會說話的陳天意一句,“意兒,喜歡這裡嗎?”
“咯咯咯。”陳天意以笑作答,兩隻小手一個勁地抓着拂曉頰邊的步搖,拂曉淺淺一笑。親了親他粉嫩的臉頰輕輕道:“喜歡是嗎?那咱們以後就住在這裡,一直一直地住下去,沒有人可以搶走。”
她不能原諒陳相允害死母妃,但爲了意兒,她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隨心所欲的與他作對;可是青青……對她,她沒有任何放過的理由。
不是青青,陳相允不會當着朱元璋的面指證她;不是青青,母妃不會死;不是青青,她不會與陳相允如見仇人;不是青青,她不會過得這麼辛苦。
所以,她絕不會讓青青如願,安南王國的王后之位,她要永遠把握在手中,讓青青一生一世都只能看得見摸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