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相允雙眼微眯。眸色遠黑於外面逐漸泛白的天色,“是啊,田和葉的區別只在於這裡罷了,難道又是一個巧合?”
葉老漢身抖似糠篩,冷汗不停從額間流落,反覆說道:“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不知道。”
拂曉雙目倏地一睜,單手緊緊握着桌上那盞涼卻的苦丁茶一字一句咬牙道:“御廚田敬你還不肯承認嗎?”
在拂曉步步緊逼下葉老漢心神幾近崩潰,大吼大叫着連滾帶爬的從牀上翻了下來想要往門外衝,卻被坐在門邊的陳相允雙腳一踢一擡給擋了回來,葉老漢也不知哪來力氣爬起來後居然還要往外衝,被早有準備的無垢一針戳在穴位中,令他雙腿發麻難以行動。
碧色輕動如風中搖曳的蓮葉,旁人眼中的極美落在葉老漢眼中卻是極怖,這樣的反應令拂曉愈發篤定他就是田敬,且與十七年前的事關聯甚深。
她居高臨下地看着坐在地上吵鬧不休的葉老漢,垂聲道:“你若還回憶不起來,那本宮再幫你一把,梅香,六順,這兩個名字熟悉嗎?”她忽地蹲下身與葉老漢平視。雙眼閃着幽暗的光芒,“想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了嗎?”
葉老漢神情大變,停下了叫嚷聲靜靜盯着拂曉,似乎在等她說下去,這個結果令拂曉滿意,啓脣吐出令葉老漢震驚的答案,“死了,他們都死了!”
“都死了……”葉老漢喃喃重複着這三個字,忽地暴發出一記尖銳的笑聲,“好!死的好!早告訴他們不要做那種缺德,要遭報應的,偏是不聽,現在相信了吧!”話音未落,笑聲已漸次低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哭泣聲,透明液體不斷從那雙渾濁的眼中滴下,流滿每一道皺紋。
他很傷心!每一個聽到哭聲的人都有同樣的感覺,這樣的哭聲下,天邊那一道亮起的晨光也變成慘白的顏色……
拂曉抿了一口茶水,極力讓自己看着心平氣和些後才問道:“田敬,你若不想步上梅香和六順的後塵,就一五一十將你知道的事說出來,十七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哭聲漸漸小了下去,他擡起臉,那裡是痛哭過後的麻木,“十七年前……十七年前發生了什麼事嗎?我不知道。”這話等於間接承認了自己就是田敬。
見他到了這步田地還在那裡嘴硬,拂曉登時心頭火起。將手中茶盞狠狠往地上一摜,只聽“呯”的一聲茶盞碎成無數鋒利的瓷片四處飛濺,有幾片甚至濺到了青青裙上,嚇得她趕緊往後退了幾步。
拂曉恨恨道:“田敬你以爲你不說本宮就不知道了嗎?十七年前碽妃生的不是女兒對不對?”
葉老漢身子重重一顫,難以置信地瞪着朱拂曉,顫聲道“你……你……你怎麼會知道!”
拂曉怒極反笑,整個人變得陰惻惻,“本宮怎麼會知道?你難道不知道自己在昏迷中都說了些什麼嗎?”
青青拉了拉陳相允的衣衫一頭霧水的小聲問道:“碽妃不就是公主的母妃嗎?碽妃沒有生女兒那公主又是怎麼一回事?”
“噓!看下去就知道了。”陳相允示意其噤聲,神情凝重中又有幾分興奮,早已想到事情不簡單,卻沒想到會離奇至此,這趟大明真是沒白來。
“是我說的嗎?”葉老漢茫然過後懊惱地抽自己嘴巴子,但對於拂曉的問題還是隻字不肯回答。
無垢輕扯了她一下悄聲說道:“他既然對當年的事那麼懊悔,那麼對碽妃肯定有所愧疚,不如從這方面入手。”
拂曉默默點頭踏過一地狼籍道:“田敬,你想救碽妃嗎?想救她的就把知道的一切說出來。”
葉老漢神色一凜,連忙追問道:“娘娘怎麼了?”待得聽拂曉把碽妃的事說完後,他長嘆一聲終是道:“唉,一切都是十七年前犯下的錯,當初要不是他們貪那些錢,也不會弄到今天這步田地。本來就夠對不起娘娘了。沒想到死了還要害她。”
隨着葉老漢的講述,十七年前的舊事終於一五一十揭開在衆人面前,而拂曉最擔心的事也成了事實。
洪武十年,還是貴嬪的碽妃與寧妃郭氏同時有孕,朱元璋許諾誰先生下皇子就冊封誰爲妃。當時碽妃已有一子,而寧妃卻是頭一回有孕,她怕碽妃再產下一子,從此壓她一頭,所以買通了明昧殿的侍女和太監,也就是梅香和六順,並交給他們一隻狸貓,告訴他們一旦碽妃產下男嬰就把孩子拿出去溺死,然後將剝了皮的狸貓放到襁褓,就說碽妃生了個妖孽。這樣一來不但碽妃封妃無望,就連她本人也會因爲生下妖孽而被打入冷宮甚至處死,一絕後患。
梅香因爲其父欠下大筆賭債急需用錢,六順則是爲了給妹妹辦嫁妝所以都昧着良心答應了。
但想到萬一碽妃真生了皇子,始終是不忍將一個活生生嬰兒溺死,也怕傷了陰鷲,所以商量着到時從宮外帶個女嬰進來。若到時碽妃生下公主自是無事,若是皇子就用女嬰替換,以求騙過寧妃。
十一月初九,秋露爲霜的日子,碽妃陣痛兩天後果然產下一名男嬰,他們用早早準備好的女嬰換下後將男嬰交給了與他們交好的御廚田敬,求他將皇子帶出宮撫養。他們很清楚,這孩子絕不能留在宮中,一旦讓寧妃知道,他們都將死無葬身之地。而且這孩子也會有危險。
田敬曾受過碽妃的恩惠,所以答應了,喬裝混出宮,從此改名換姓隱跡於民間,一心一意將那位皇子撫着長大,至於那名女嬰則成爲了朱元璋的第十個女兒,封號:清平。
拂曉大腦一片空白,只聽得嗡嗡作響的聲音,早已做好最壞的打算,但真臨到那一刻,依然是難以承受之重,爲何會這樣……明明她與母妃五官那麼神似,怎可能會不是母妃所生?
另一邊殷無垢亦是面無人色,他終於明白剛纔拂曉問他大娘的事了,十一月初九,那不就是大娘生下小妹的日子嗎?難道……難道……拂曉竟然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而他……生平頭一個喜歡的人居然是親妹妹?這……這未免太過荒謬!
陳相允雖也是聽的心神劇震,但到底沒有他們那麼強烈,很快便恢復了從容之色:“這麼說來,皇子就是葉子?”
青青驚訝的捂着檀口,不敢相信聽到的事實,那個擁有絕美容顏的華貴女子竟然不是真正的金枝玉葉,反倒那個粗率的葉子是天黃貴胄。若非親耳聽到她萬不敢相信。
最初的震驚過後,心底逐漸漫生出一縷喜色,她不是公主,就沒有了利用價值,王子自然也就不會娶她了。
青青明白自己身份,知道就算沒有朱拂曉也會有其他女人成爲王子正妃,所以她並沒有那樣的野心,喜色是因爲朱拂曉給她的威脅太過強烈,傾城之貌以及深不可測的城府,她害怕有朝一日會把陳相允從她身邊奪走,一點不剩。
“是。葉子就是碽妃娘娘的親生兒子。”葉老漢沉痛地道:“我不敢將宮裡學來的手藝在外面展露,更不敢教給葉子,唯恐會泄露了這個秘密。原以爲這個秘密會跟着我進棺材,沒想到……”他不住搖頭,唉嘆聲不絕於耳。
拂曉不住地往後退,直至撞到冰冷牆壁方纔停住,“那我……我從何而來?”
葉老漢的回答出人意料,“我不知道,你是梅香從宮外抱進來的,來歷只有她清楚,可惜她已經死了,這件事再沒有人知道。”
拂曉滿嘴苦澀,目光擡起時正好與無垢投過來的目光撞了個正着,兩人均是心中一顫,趕緊移開,彼此都不知該如何面對對方。
他纔是母妃的孩子,而她只是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野種……
渾渾噩噩連自己什麼時候走出屋子的都不知道,待目光能夠聚焦時,她已經站在廚房裡了,葉子正在她面前揮手想引起她注意。
“哎,在想什麼呢?叫你好久都沒反應。”見她回過神來,葉子隨便說了句又回到竈臺前繼續揉他的面,雖知道了她是公主,但大大咧咧的葉子還是一如以往的隨便,並沒有拘謹了多少。
拂曉張了張嘴卻又不由自主地閉上了,搖搖頭走至低頭揉麪的葉子跟前仔細端詳。確實,他五官隱隱約約能看到父皇的影子,特別是下巴,都有點前翹的痕跡……
葉子察覺到她目不轉睛的目光,奇怪地擡起頭摸了摸臉頰道:“怎麼了?我臉上有東西嗎?”
本是很乾淨的一張臉,被他沾着麪粉的手一摸,反而多了白乎乎的幾道痕,偏他自己還不知道,神色極是認真。
淺不可見的笑意出現在拂曉脣畔,轉瞬即逝,手自然而然地伸向他的臉頰,將麪粉從他臉上拭去。
“這十七年來你過的開心嗎?”她突然這樣問。彈指撣去沾在衣袖上的麪粉,揚揚灑灑任其飛散在空中覆落於地上。
“當然。”葉子脫口而出,沒半點猶豫之色,“這些年來雖然清貧,但是有爹在身邊過得很開心,所以我現在沒啥別的想法,只希望爹能健健康康長命百歲,好讓我多孝敬他幾年。”
“是嗎?”聲音淺淡如霜,聽不出是何心意,“他畢竟不是你的親生父親,難道你就不想找到生身父母嗎?”
揉麪的手微微一頓,神情有片刻的遲疑,很快便又笑了起來,連連搖頭道:“想又能怎樣,還不如不想的好,做人吶就不能想太多,否則徒惹不痛快。既然爹孃拋棄了我,肯定有他們的原因,也許是沒錢養不起也許是不想要,總之他們有他們的理由,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總之我很幸運,能夠遇到老爹,否則很可能活活餓死凍死在街頭。”
面已經和好了,隨着葉子雙手的動作,一團麪疙瘩變成了一條條細長的麪條,鍋中是已經燒開的水。
“也許不是你想的原因呢?而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拂曉靜望着他,看似平靜的神色下是一絲極力遏制的激動。
葉子將面扔下沸騰的水中隔着水氣道:“就算我真想找,天下這麼大,又能到哪裡去找,所以一切還是隨緣吧。”
面很快就好了,從水中撈起盛在碗中後,葉子從懷裡掏出一個油膩膩的小瓶將裡面的調料倒一點在碗中,“嘿,這樣就沒問題了。”
拂曉目送葉子離去,口中吶吶道:“其實已經找到了……你的父母……”
“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身後突然傳來殷無垢的聲音,青衫長衣,只有他能穿着這般優雅。
轉身,目光掃過他乾淨清透的容顏以及那個越走越遠的身影,風再次拂動,這一次卻沒能吹起寬大的衣衫,彷彿不堪其重,“他不會知道。”
“紙包不住火,他終是會知道自己身世。”眼底是深深的擔憂,不是爲他而是爲她……
“離開了十七年,他早已不適合再回到皇家生活。”天光從邊緣亮起,將黑暗逐漸驅散,容顏開始一點點展露在晨光之下,那樣美好又那樣冷酷。
“究竟是爲他好還是你根本不願他回去?”他如此問,引來拂曉寒如嚴冬的目光,聲音冷如生鐵,“都是又如何?”
無垢輕聲嘆息,睇視她的目光愈見溫柔,“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公主名位雖然尊貴無比,但我知道那並不足以讓你難以棄捨,你最捨不得的當是碽妃娘娘……”
本欲斥責他的話,在聽到最後四個字時消失的無影無蹤,神色一軟再軟,終是再也板不起來,“母妃……若母妃知道自己孩子在外面吃了這麼多苦定會傷心的,若她知道自己疼了那麼多年的孩子不是親生骨肉也會傷……。”
“不,不會。”無垢突然打斷了她的話,異常肯定地道:“碽妃娘娘不會傷心,因爲你做的很好。”
拂曉轉過頭未接話,遙遙看着遠處逐漸升起的朝陽,又是一天……
“那位三王子能夠相信嗎?”無垢看到青青攙扶着陳相允從屋中出來往另一邊走去,不無擔心地問。
“不相信又能如何?事已至此早沒了回頭餘地,不過這件事的是是非非他摻合了許多,若冒然跑去揭發我於他自己反而不利,以他之精明應當不會做這等自掘墳墓的事。何況……”嘲笑出現在那張輝映於朝陽之下的絕美臉龐,“我若不是公主,他又該去娶何人呢?爲了登上安南國王的位置,他絕不能失去這個機會。”
“我雖然很想借此扳倒寧妃,讓她嘗一嘗關在冷宮朝不保夕的滋味,但此時此刻也只能忍了。”她緊一緊手指,恨意深切而隱忍。
無垢微微頷首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寧妃既然知道梅香騙了她,當該曉得當年那名皇子還活着,照理來說她就算要殺梅香泄恨也應該先問出皇子下落再說,可按葉子和葉老爹的說法,在我們之前根本沒人找過他們,這就證明寧妃並不知道葉子下落。”
“看來其中還有我們所不知道的事。”她收回遠眺的目光落在無垢身上,很快又移開,“天色已亮,我該回宮了,折騰一宿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無垢點點頭,又看了她一眼似乎有話想說,但直到離開也一直沒能說出口,他想說什麼拂曉心中再清楚不過,只是兩人都不約而同迴避着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