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克爾睇視半晌終是走了過去。一一替她拂盡身上落雪,動作輕柔以極,令胡姬淚盈於眶,熱熱的淚化去睫毛上沾染的雪。
“我以爲王子再也不會理胡姬了。”她哽咽着道,望向卓克爾的眼一眨不眨,生怕眨了眼他便會不見。
目光越過胡姬落在遙遠而黑暗的天際:“你毀了拂曉的容顏,我該怪你的。”感覺到掌下胡姬身子縮了一下,他默然一笑並不停下:“可是真正害她的人並不是你,是我!”
“所以,我不殺你。”他慢慢吐出這六個字,然後縮回停留在胡姬肩上的手以異常淡漠的口吻道:“只是五年的緣份也就此了斷了,你走吧,離開這裡,不要讓我再見到你,否則……我會讓你生不如死!”眼神驟然銳利如刀冷冷刮過胡姬血色盡失的臉龐。
“王……王子!”胡姬心中生起無名之恐懼,這是連先前卓克爾失去理智想殺她時都沒有的。她慌忙拉住已經轉過身去的卓克爾袖子哀哀道:“不要走,王子,不要扔下胡姬一人!”她不怕死,卻怕極了他的無視與漠對。
回過頭,面對低泣乞求的胡姬沒有一絲憐憫,“我不殺你。但也不再見你。胡姬,往後你的琴可以拉給另一人聽。”
“不!”胡姬嘶聲大叫,緊緊攥着衣袖跪在地上泣道:“胡姬的琴一輩子都只拉給王子聽,若王子真恨極了胡姬就殺了胡姬吧,胡姬情願死在王子手中。”
卓克爾扯一扯袖子沒能扯動,眉心一動,手起刀落,絕決無情,袖子如被劈成兩半的蝴蝶翅膀,垂垂落下。
望着手中殘破不全的布料胡姬呆愣半晌驟然失聲大哭,她終於明白,王子對自己並非不怪,而是怪到了骨子裡,他不殺她,不是因爲還有情,只因他不想再揹負任何與她有關的一切,一絲一毫都不想。
“朱拂曉已經變得比夜叉還醜,你還要去找她嗎?”淚眼迷離中那個身影越走越遠,她心依然不甘,泣泣相問,而這已是他們之間最後一句對話。
夜色中頎長的身影停下腳步,半側了臉低低道:“我在乎的從來不是她的容顏,這一點你從未明白!”
他走了,而她依然在那裡失聲痛哭,除了哭她再不知道該如何渲瀉心中的痛,是她親手將最愛的人從自己生命中推開,大錯已經鑄成再無挽回之地。從今往後胡姬與卓克爾就是陌生人了……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翌日,有士兵在雪地中發現了胡姬僵硬的屍體,卓克爾默然良久,取來胡姬的琴交給士兵讓他將琴與胡姬同葬。
也就在當夜,猶沉浸在皇妃美夢中的弄花被一羣如狼似虎的士兵拖往一處陳舊殘破的偌大氈帳中,在那裡有很多和她一樣的女人,她們有一個統一的名字――軍ji。
卓克爾站在山丘上朝南觀望,那裡是一座座山川,銀裝素裹淨冷無瑕,他最愛的女人就藏在那裡,容顏盡毀,生死未卜,但他卻不能去找她,唯有寄希望於那個文弱的男人。
女人,你一定要平安,否則我絕不饒你!
一夜蒼茫,醒來時已是東方微明,燃了一夜的火堆尚餘幾絲火星,拂曉緊了緊蓋在身上的披風抵禦洞中逐漸涼下來的溫度。
疼!臉上鑽心的疼!這是她醒來後第一個感覺,手指在臉上摸索卻意外地摸到布料特有的軟滑。仔細摸索後發現自己臉上全部爲布條包裹着,呃……爲什麼會這樣?
她撐起身子搖搖尚有些發暈的腦袋,目光在不經意間瞥到睡在對面的殷無垢。他?爲何會與自己一道在這裡,臉上又是怎麼一回事?
不知怎的,她竟想不起失去意識前的那些事,記憶似乎出現了短暫的空白,這種感覺令人討厭異常,但她只能被迫接受。
起身拖着狐毛披風走過去幾下推醒殷無垢,“喂,這裡在哪裡?”
殷無垢乍一醒來尚有些迷迷糊糊,待看清是拂曉後驚喜道:“你醒了?”
拂曉微一點頭道:“這是哪裡,我們爲什麼會在這裡?”
正在揉眼的殷無垢聞言立時放下手直直盯着拂曉小心翼翼地道:“你,你不記得昨天的事了嗎?”
拂曉撫一撫額費力地道:“我只記得我們和若雪分開後一路往南,後面的記不清了,是否遇上了什麼事,還有我的臉……”
雖然想不起發生了什麼,但重重包裹的臉還有鑽心的疼令她升起不祥之感,手剛要撫上臉便被人牢牢抓住,耳邊是他殷切的聲音:“不要去碰它,會沒事的。”
洞口有枯萎卻依然緊緊相纏的藤蔓,恍若一對癡戀許久的情人,天光就從這些藤蔓的縫隙中射進來,照見彼此。
“爲什麼?”她扯着略有些沙啞的聲音問,絲毫沒有要放棄的意思。容顏……普通女子尚且視其如命,何況是她,美貌未必會給她帶來好運,卻是她立足於深宮的根本。
迎視着她目光的殷無垢正在緊張思索,瞧其症狀應是昨日所受刺激過深,所以出現短暫失憶。這種情況也許幾天後就會恢復,也許要幾個月。姑且不論時間長短,既然她此刻記不起,那自己也無謂提醒,以免刺激到她。
如此想着,心下便有了計較,淺息一笑道:“無妨,昨日咱們進山時你不小心磕了一跤,臉上劃了個口子,爲怕留疤所以我幫你包了起來,等過個幾日拆了就好了。”
“是嗎?”拂曉狐疑地望着他,臉上疼得那般利害,怎可能只是一個小口子,偏是自己想不起昨日究竟出了什麼事,只能從他嘴裡問。
“是!”無垢神態自若地道:“你覺得疼是因爲我在你傷口敷了藥,這樣可保你不留下任何傷疤,只要忍耐幾日就好,在傷口好之前萬不能拆下紗布。”
拂曉將信將疑地盯了他半晌方纔移開目光走至一旁席地而坐,盯着燃成灰燼的火堆出神。
無垢見狀暗自鬆了一口氣,幸好糊弄過去了,否則她見着自己臉上這般猙獰的傷痕不知要如何難過了,只是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她終是會知道的。而這樣深的傷痕,他並無把握治好。
“我們還要在這裡待多久?”她忽地出聲問道。
無垢聞言起身走至洞口撥開藤蔓往外看了兩眼縮着手回來道:“外面雪下得很大天又冷,一時半會兒恐怕還走不了,再說元軍此刻肯定在四處搜尋你我蹤跡,還是待在這裡安全些。”
說到這裡他想了想從懷中掏出一個包得很好的小布包,層層打開後獻寶似的遞到拂曉面前殷殷道:“我這裡還有些糕點,你若是餓了的話就先吃。”
拂曉覷一眼被壓變形的乳糕並不說話,徑直把玩着垂在披風上的狐毛,無垢舉得手痠也不見她接只得尷尬地放在地上,艾艾道:“我去外面撿些柴來生火,順道看看有什麼其他東西能吃。”
他剛要走。忽聽得身後傳來風聲,彷彿有什麼東西擲過來,回手一接異常柔軟厚實,細細看來竟是剛纔拂曉還裹在身上的狐毛披風。
她避開他錯愕的目光不自然地道:“我這裡用不着,你帶着去吧。”
這樣冷漠的聲音卻令無垢浮起了笑容,明澈乾淨一如兩人初見時,令拂曉目光睨過時有片刻失神,紅塵萬丈,多少人在種種慾望誘惑中迷失了自己,他爲何可以一直保有這樣乾淨的笑容?
若他是帶了面具,那這面具未免也太完美了些,連她都幾乎分不清真假。
殷無垢去了很久纔回來,他在洞口抖落積雪後彎身入內,除了一大捆柴外還有一隻不知從哪裡撿來的罐子,雖破倒也還能用,盛了雪放在火堆上不一會兒功夫就開了,一壺熱茶喝下去,兩人身子暖和了許多。
無垢撥弄火堆之餘不時覷一眼小口小口咬着點心的拂曉,密密蒙在臉上的布令她連吃東西都很麻煩。
“賀公公是誰?”他突然問這麼一句,令拂曉手一顫,還剩大半的糕點落在地上沾了灰。
“你怎麼知道賀公公?”她緊盯了殷無垢,雙目射出滲人寒意,賀公公是藏在她心中最深的秘密,從未說與人聽,他從何得知?
殷無垢沒料到她會有如此大反應,“我聽你在昏迷中喚了幾句,心中好奇所以纔有此一問。”
拂曉心底暗暗一鬆,撿起糕點大致拍了掉沾在上面的灰塵後又放在嘴裡若無其事地咬了起來,這一次入嘴有澀澀的感覺令人難以下嚥,換了以前她是絕對不會吃的,但現在這是唯一能填飽肚子的東西。
“聖人有云: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殷公子讀了這麼多年的聖賢書,沒理由連這話也不懂。”笑容隔着紗布變成極其詭異的模樣。
無垢一愣往火中湊了根柴訕訕道:“我只是隨便問問,你不願說便罷了。”他俊秀蒼白的面容在跳動的火光下愈見透明,隱約可見皮膚下的青筋。
拂曉吃完手上最後一點點心,拍拍手走至洞口看了一眼紛紛揚揚的大雪默默道:“這場大雪很像若雪來的那一年。”掌心是溫暖的,雪剛一落下便化成水。從四周滑落。
“若雪?”無垢揚一揚眉略帶幾分好奇地看着她窈窕有致的背影。
“是啊,那已經是十一年前的事了。”說及此她忽地又低下頭盯着自己溼潤的掌心澀澀道:“如今已是洪武二十七年了,再有一年便是我嫁往安南的日子了。”
“你不願意嗎?”這件事無垢在京城時也聽說了,公主和親是常有的事,不過在本朝倒還是頭一樁。
“呵,願意如何?不願意又如何?左右都是逃不過的命罷了!”她說的輕描淡寫,彷彿即將遠嫁的人並不是她自己。
“不嫁不行嗎?”脫口而出的這句話連他自己都感到錯愕,自己怎會想到去幹涉她的嫁娶?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是她回給他的話,寂冷空洞,宛如夜夜照向人間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