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公主平安歸來的消息在拂曉踏進燕王府大門的同時傳遍了整個府邸,王府中大大小小的主子都跑來煙爽閣噓寒問暖,真心假意姑且不論,表面功夫先做足再說。
除了僅有的幾個外,其餘拂曉都打發隨月他們去應付,自己與朱棣坐在內室,細細將這幾天的經歷說給他聽,這一番驚心動魄、險象環生的經歷聽得見慣場面的朱棣也驚歎不已。
他握一握拂曉的手切切道:“幸好,幸好你平安歸來。”極是簡單的一句話卻包含了他對這個妹妹所有的關心與憐惜。
拂曉側目一笑,喚來若雪筆墨侍侯,隨即憑着記憶在紙上一筆筆繪下崖底所見之地圖,足繪了半個時辰方纔停下:“我若所猜不錯,此地圖應該是完整的四分之一,只有集齊全部方能指出寶藏所在。”
“這份圖,我能繪出,卓克爾同樣能繪出,所以有完整謁語的元朝依舊擋在我們前面。”神思有片刻的怔仲,卓克爾……他到底是生是死?
朱棣只當她是憂心不能如期尋得寶藏,寬慰道:“你纔剛回來理應多休息纔是,別擔心這些事,責任若都由你擔了,那還要四哥幹嘛?把自己逼得太急了只會適得其反。”後面那句他說得意味深長,話中有話。
拂曉微微一愣,眉目輕垂間有眷眷之意,隨着笑在脣邊綻開,潤滑如珠的聲音同時響起:“四哥所言甚是,我的心確是有些急燥了。”人在局中,難免有自迷之時,而今被人一言驚醒,磨鍊許久的心自是立刻反省過來。
朱棣頷首一笑正待要說,門外有人稟報:“王爺、公主,奴才有事稟報。”
“進來。”隨着朱棣的話,從外走進來一個四旬有餘,面白體胖的中年人,正是王府總管王泰,他手持一封未寫姓名的信封恭謹地道:“啓稟王爺公主,適才府外有人遞來一封信說要交與公主親閱。”
“哦?”朱棣與拂曉對視一眼,均從對方眼中看到迷惑,她來北平不到一月且少有外出之時,怎有人專程送信予她。
朱棣略略一想,並不接信,只叫王泰將信封打開,裡面只有一張素箋,寫着一行字:金生處,生死漠。
拂曉眉心猝然一凜,劈手奪過素箋仔細看了兩遍,不會錯,是卓克爾的字跡,雖只在無意中見過一次,但她斷不會認錯,卓克爾還活着!
一時間心中複雜難明,竟分不清是喜是憂。
“他也活下來了!”朱棣陰惻惻的聲音驚醒了拂曉,迷茫瞬間消退,卓克爾是帝國與四哥的敵人,僅此而已。
“他遵照約定將第二句偈語送來了。”拂曉靜一靜聲續道:“同時也藉此告訴我與他的交易並未取消。”
在他們說話之時,王泰早已知趣地退到了門外,府中當差數十年,不該他聽的話是一句也不會聽的,否則如何能爬到今時今日的位置。
朱棣掃過門外的他時眼角含了幾分狠意,厲聲道:“王泰。”
王泰身子一抖,隱約意識到不好,忙小跑入內畢恭畢敬地道:“王爺有何吩咐?”
“送信來的人呢?”
“回王爺的話,守門的衛士說他把信一交便走了。”王泰一口氣還沒喘勻便遭朱棣再度發難:“走了?你這總管是幹什麼吃的,不查清楚底細便隨便將東西拿進來,若是被居心不良者利用來害公主該如何?”剛纔他就是防着這一點所以才讓王泰拆信。
一句句責問砸得王泰擡不起頭來,雖有委屈卻不敢在朱棣面前分辨絲毫,唯恐觸怒主子。
“奴才知罪,下次決不敢再犯。”肥胖的身體躬如蝦米,戰戰兢兢。
“知罪?你的罪又何止這一樣。”朱棣臉色陰沉如即將到來的暴風雨:“我且問你,守正、守義、守信三個現在何處?”
“他們數日前不知所蹤,奴才已經派了人去尋,暫時還沒有消息。”雖屋內四處堆冰,但王泰依然汗流浹背。
“不用尋了,本王已經送他們去了陰曹地府!”朱棣怒視道:“你這個總管被蒙古人混入府中尚不自知該當何罪!?”
王泰“啊”的一聲駭然失色,“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不住磕頭:“奴才……奴才……有罪,求主子責罰,但奴才敢對天起誓,絕對不知守正他們幾個是奸細,奴才當時只是看他們可憐,而府中又缺人手,所以一時稀裡糊塗買了回來,奴才打小就跟在主子身邊,絕對不敢跟蒙古人有任何牽扯,求主子明察!”
“行了行了。”朱棣阻止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哭斥,“我若不信你,你現在還有命站在這裡?罷了,姑且饒你一次,若是再讓奸細混入府中,你知道會怎麼樣。”
“是是是,奴才一定嚴加防範,絕不讓元朝奸細有機可趁!”王泰忙不迭的應聲,隨即纔在朱棣的默許下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一直冷眼觀望的拂曉這才搖着八棱宮扇似笑非笑道:“四哥真是寬容,只是一通責罵便罷。”
“到底是無心犯錯,提個醒就是了,王泰雖無大才,但忠心還是值得肯定的,自任總管這些年來府中事務打理的也算井井有條。”朱棣收了那副可怖的模樣澹然一笑。
剛說幾句就見王泰去而復返:“啓稟王爺,府外來了兩人手持長興候的信物說要見王爺。”
“耿炳文?”朱棣濃眉一橫不解地道:“我與他並不熟,他的人來找我做什麼?”
拂曉頭也不擡地用指甲輕刮桌布上繁雜的繡線漫不經心道:“洪武年間的武將功臣病的病死的死,至今屹立不倒的也就耿、郭兩家。”
“你是說,我該見?”
“爲什麼不見?”她反問,有吟吟笑意掛在臉上,“無事不登三寶殿,來者必是有事相求,若能拉籠一二豈不甚好?”
朱棣垂目片刻,起身道:“也罷,那就見上一見,你好生歇着,得空了我再來看你。”
自北定河一事後,拂曉就一直未曾好生歇息過,此刻見朱棣離去,頓時睏意上涌,喚來晚蝶爲其更衣。
她躺在牀上後對還候在牀邊的晚蝶道:“你下去吧,若有事本宮自會喚你。”
晚蝶連連搖頭,“奴婢還是在屋裡伺候的好,若是主子熱了渴了還能打個扇遞個水,若是主子不想瞧見奴婢,那奴婢就站得遠些。”
拂曉被她說得發笑,“本宮以往怎麼沒發現你這麼愛在跟前侍候。”
晚蝶低頭輕笑的同時眼圈卻泛起了紅:“奴婢只要一想到公主生死未卜的這幾天就擔心不已,當時奴婢若能跟在公主身邊,也許就不會這樣了。”說着說着,竟是掉下了淚,滴在拂曉雲錦絲牀上瞬間暈染開來,晚蝶趕緊以袖拭淚,以免再弄髒牀榻。
拂曉微微蹙眉,此刻晚蝶的表現令她不明白:“爲什麼哭?”
“奴婢……奴婢……”晚蝶讀書不多,一時間想不出該用什麼詞來準確表達內心的想法,隔了一會兒才道:“奴婢是高興公主能夠平安歸來。”
“本宮待你們並不算好,若本宮不在了,換一個和善的主子不是更好嗎?”她從不在意底下人的悲喜哀樂,只在意她們是否做好自己的事,是否遵從自己的意思。
她不在乎他們,他們自然也不必在乎她。何必爲她的歸來而高興,爲她的生死未卜而擔心?
晚蝶連連搖手:“不不不,公主待奴婢們雖然嚴厲卻從不苛刻,賞賜總是宮中頭一份的,尤其是公主對奴婢的恩德,奴婢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恩德?”絲錦貼在臉上順滑無比。
“是,公主忘了嗎?奴婢有一個姐姐同在宮中爲奴,因打碎了王貴人的琉璃盞被罰跪在宮門外暴曬而死,奴婢當時連殮屍的錢都沒有,還是公主賞了奴婢十兩銀子。”
被她這麼一提,拂曉模模糊糊有了些印象:“有五六年了吧?你倒還記得。”
“奴婢小的時候娘常教誨說,受人恩果當千年記,所以奴婢一直都記着公主的恩德,從不敢忘。其實不止奴婢,隨月她們幾個也是一樣。”
拂曉瞥一瞥她,翻了個身不再言語,晚蝶見狀放下紗帳輕手輕腳地退到一邊。
在宮中不論主子奴才個個都跟紅頂白、趨炎附勢,她不該相信晚蝶的花言巧語,可爲何心中依然有暖暖的感覺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