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有人從麪攤後頭一排平屋的其中一間走了出來,是個鬚髮皆白的老人,腿腳不便拄了個柺杖晃晃悠悠的走過來喊道:“葉子,怎麼了,咋這麼吵呢?”
老眼昏花的他走近方纔看清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死人,頓時大驚失色,柺杖也柱不牢了,“撲通”一下摔在地上盯着尚在發愣的葉子道:“到底出啥事了,咋有人死在咱們這裡?要是招來了官衙的人可咋辦辦……”
葉子抱着還在發暈的腦袋道:“我也不知道,他們好像是自己把自己弄死的。”說到這兒他忽地想起剛纔聽到的話,蹲下身扶着老漢神秘兮兮兼興奮地道:“老爹,我告訴你啊,剛纔有人管那位姑娘叫公主,公主啊!”
於平民百姓來說,公主那就是天上人,跟皇帝一樣,一輩子都未必能見着一回,而今居然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要是不興奮纔怪。
聽到這話,剛剛準備站起來的老漢腳下一軟再次摔倒在地上,葉子一下子沒扶住,趕緊問道:“老爹,你怎麼了?沒事吧?”
“沒,沒事。”老漢不太利索地說道,渾濁的眼睛在拂曉身上飛快刮過,隨即低下頭一掌拍在葉子頭上喝斥道:“你胡言說什麼,公主怎麼來咱們這小麪攤上吃東西,定是你耳背聽錯了。”
“我耳背?”葉子當即跳了起來,指着自己鼻子道:“我耳朵不知多好,晚上隔了間屋都能聽到你打呼,怎麼可能聽錯?!不相信你自己去問她。”說罷就要把老漢往拂曉那邊拉,哪知老漢站在原地死活不肯挪動,口中還罵道:“渾小子你幹嘛,這麼用力想拆了我這把老骨頭啊?!”
這對父子間的對話令諸人會心一笑,陳相允過去撿起柺杖遞到老漢手中指一指拂曉道:“你兒子沒聽錯,她真的是當朝清平公主,還不快去見過。”
葉子感覺到掌下老爹的身子一下子變得僵硬無比,看樣子是緊張的,正要安慰幾句,老漢已經掙脫他獨自抖抖擻擻地走了過去,一直走到距拂曉僅一步之遙的地方。
“你……你……”老漢死死盯着拂曉,神情極爲怪異,結巴半天才費力地說出口,“你就是十公主?”
拂曉微微蹙眉,老漢的反應似乎奇怪了些,看着不像激動更像是恐懼,恐懼自己公主的身份嗎?
“是,本宮排行第十。”她的據實回答引來老漢中風病人一般地劇烈顫抖,恍若寒風中掛在樹梢的最後一片黃葉,怎麼也止不住。
“老爹?老爹?”葉子對老爹的反應又好氣又好笑,先前還說什麼都不相信,現在證實了他又怕得跟見了鬼似的。
“你認識本宮嗎?”雖覺不太可能,但還是忍不住問道。
老漢聞言頭立時搖得跟波浪鼓似的,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都擠在了一起,“老漢只是個鄉野村民怎麼可能見過公主殿下,老漢,老漢就是隨便問問。”他努力想要擠出一絲笑意,但最後卻變成一個不倫不類的怪異表情。
拂曉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撇過頭對凌風道:“你陪葉子去一趟衙門,將這兩人的事處理一下,免得將來惹麻煩。”
在他們走後,拂曉和陳相允也起身離開,黃昏時分蜻蜓四處展翅低飛,經常從身邊掠過,若雪童心未泯不時去抓飛過身邊的蜻蜓,幾次之後被她抓到一隻,拿在手中把玩喜不自勝。
陳相允見青青目不轉睛地盯着若雪手中的蜻蜓,流露出幾分想要的意思,心中一動,單手在蜻蜓飛舞的地方一抓,停下時,手中已多了一隻蜻蜓。
他也不多言,只將擁有透明翅膀的蜻蜓遞過去,青青又驚又喜,最後化爲充滿柔情的微笑。
情,有時不必用言語,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已經夠了。
回到宮中時,天色已經暗下,剛一踏入永昭宮,等在那裡的寧福便迎上來稟報道:“剛纔皇上派來人傳話,讓公主回宮後去建極殿見駕。”
“可有說什麼事?”風聲四起的夜,吹響檐頭鐵馬,叮叮不止,烏雲遮月蔽星,彷彿又要下雨。
寧福搖頭示意不知,拂曉微微沉吟後着人換衣梳洗,隨即踏上肩輿往建極殿行去,一路上都在揣測朱元璋突然召見她的用意。
通稟後,她孤身一人走至建極殿中,只見朱元璋正坐在御案後一封封批閱堆了幾尺高的奏章。
她伏身,任硃紅鸞鳥廣綾錦服在腳下鋪展如天邊彩霞:“兒臣見過父皇,願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光如明鏡的金磚映出她誠懇真摯的表情。
“起來吧,到父皇身邊來。”和藹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她起身,銜一縷天真的笑意踏上臺階,走到那位至高無上的老人面前。
朱元璋合上寫有朝政事務的摺子執了拂曉的手微笑道:“朕聽聞這些日子你常陪安南王子在京中游玩,看來處得不錯。”
拂曉低頭一笑,不勝嬌羞,“是,王子待兒臣甚好,與他在一起很開心。”
朱元璋聞言甚是安慰地拍着她的手道:“開心就好,開心就好!朕原先還擔心你不喜歡呢,現在看來是多慮了。”停了一下他又道:“今天都去了哪些地方,說來與朕聽聽。”
拂曉心中一緊,知曉他是在試探自己,當即不敢隱瞞如實將今日之事一一告之,最後心有餘悸地道:“也不知是哪裡來的亡命之徒一路跟蹤兒臣,虧得父皇派了凌侍衛保護兒臣,否則兒臣現在能否站在這裡都不知道。”
“還有這等事?”朱元璋眼中精光迸現怒道:“負責京中治安的官員都是幹什麼吃的,居然任由一羣亡命之徒在京師流竄?哼,虧得你沒事,否則朕一定嚴治他們的罪!”
“父皇派人跟着你,你怪不怪父皇?”他忽地這麼問,審視的目光在拂曉眼上徘徊。
拂曉詫異地道:“父皇一心一意爲兒臣安危着想,兒臣感激都來不及怎麼可能會怪父皇?就如今天,若非有凌侍衛跟着,兒臣如何能化險爲夷,安然無恙的回宮。”
“不怪就好。”朱元璋甚感安慰地撫着長鬚道:“關於你母妃的事查的怎麼樣了,可有進展?”
拂曉接過宮人泡好的君山銀針親自遞予朱元璋,並非近日查到的東西一一呈述,包括對梅香死因的懷疑以及在洪武十年發生了什麼事的疑惑。
朱元璋一邊品茶一邊側耳傾聽,待她說完後才仔細想了想道:“洪武十年……那一年你出生,然後就是檀兒出生,其他的就沒什麼了。”
朱檀即寧妃之子,比拂曉小几天,兄弟中排行第十,已離京就藩。
朱元璋停了一會兒又道:“朕記得,那時你母妃和寧妃都還只是貴嬪,朕當時曾說過,誰誕下皇子就冊誰爲妃,之後你母妃先生下你,之下寧妃生下檀兒,所以她被冊爲妃。”因時間隔的過於久遠,回想起來非常吃力。
拂曉只知母妃的妃位是自己得寵後才封,卻不想其中還有這麼一段曲折。
“想見你母妃嗎?”朱元璋突然這樣問,表情嚴肅令拂曉一下子跪了下去,惶惶道:“未得父皇旨意兒臣絕不敢去明昧殿私見母妃,請父皇明鑑。”
她只道是近秋私出明昧殿來見她的事被朱元璋知曉,故此來試探。誰知朱元璋只是神情和藹地扶起她道:“別動不動就跪,朕知你懂得規矩,清楚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朕沒問你去沒去過,只問你想不想?”
拂曉泫然欲泣低低道:“兒臣一年多沒見過母妃,如何會不想。”
朱元璋點一點頭道:“不管她有沒有罪,到底是你母妃,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也罷,朕讓康海去後宮傳個口諭,允你見一見你母妃。”
這個從天而降的喜訊令拂曉張着嘴呆愣地站在那裡,半天才記起要謝恩,感激涕零地道:“父皇仁慈,兒臣不知該如何謝父皇纔是。”
“父女之間何用言謝,看你爲了你母妃的事勞累奔波朕也很不忍,最清楚當日之事的莫過於碽妃,你與她當面談一談也是好的,但願梅香真不是她責打死的,否則就白費了你這番苦心。”他如天下所有的慈父一樣諄諄道來,令人感動。
此情此景,彷彿他們真是一對慈父孝女,但終究只是彷彿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