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於炎炎夏日中緩緩滑過,轉眼已是七月,來儀閣雖冷清依舊,但該有的該用東西依然如期送至,聽說是因柳妃吩咐下絕不許府裡苛扣了來儀閣的用度。
話輾轉傳到拂曉耳中,她只是回以一縷淡薄短暫的笑意,隨後又專注於手中的繡品,經過月餘的刺繡,五穀豐登已經漸趨完工,針飛線走,一點一點將最後剩餘的空間填滿。
冰漸漸融化,於這樣由冰變水的過程中,令來儀閣內保持着涼爽宜人的溫度,隔絕了外頭似火的驕陽。
落針,起線,成結,隨着最後一針的完成拂曉輕噓了一口氣,這是她繡過耗時最長的一幅,若非在這裡無事可做也不能靜下心來繡完。
取過手巾拭一拭黏膩的掌心,忽地感到胸口一陣噁心,想嘔又嘔不出來,說不出的難受,端了冰鎮蓮子粥來的嵐風見狀趕緊替她撫背拍胸,待其好些後才道:“公主這是怎麼了,可是吃壞了肚子?”
拂曉回想了一下搖搖頭:“應該不會,從早上到現在無非喝了碗小米粥而已。”近半月來可能是天氣熱的緣故,一直沒什麼胃口。
過了一會兒見其不噁心了,嵐風方端過擱在一邊的蓮子粥道:“奴婢知道公主從早到現在沒吃過什麼東西,怕餓着所以特意叫廚房做了碗蓮子粥,蓮心都整個兒取出了,又放了點桂花,保證一點都不苦,公主您嚐嚐。”
拂曉只看了一眼就別過頭道:“本宮沒胃口,撤下去吧。”
“可是公主您好幾天沒好好吃頓飯了,每次都吃個幾口就說不想吃了,奴婢瞧着人都瘦了一圈,再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嵐風憂心忡忡地說道。
拂曉揮揮手道:“沒事,往年天熱時本宮不也是一樣嘛,過陣子就好了,對了,讓廚房去做些酸梅湯來,本宮想吃了。”
嵐風見勸不動拂曉,只得端了東西出去,恰好隨月進來,便說了幾句,沒想到她的無心之語卻令隨月上了心,喃喃低語之後,現出又驚又喜的神色,顧不得解釋三步並做兩步走到拂曉跟前顫聲道:“若奴婢沒記錯的話,公主自到安南後就沒有來過月事吧?”
正在拿玉輪按摩酸脹手臂的拂曉聽到這話一怔,心下明白了隨月話中的意思,她的月事向來很準,不可能無故推遲,而今兩月沒來,只有一個可能……
玉輪從手中滑落,摔在地上發出好大的響聲,雖沒碎但一個角被撞的飛了起來,光滑如鏡的金磚上亦裂開數道細如髮絲的縫隙。
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雖然心中一昧否認,但近些日子來發生在身上的異常反應卻令她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沒胃口、噁心、乏力、愛吃酸食,這不都是懷孕者的反應嗎?
她與陳相允,只在洞房時有過一次肌膚之親,難道就是那一次?這……這……一時之間她心亂如麻,不知該如何是好。
隨月一時在小心觀察,見其神色瞬息之間多番變化,頓知自己所猜沒錯,當下喜笑顏開地拉了還愣在那裡沒出去的嵐風躬身道:“奴婢恭喜公主,賀喜公主。”新生命的誕生總是值得恭喜的。
拂曉木然撫着平坦的腹部,那裡真的正在孕育一個新的生命嗎?一種奇異且說不出的悸動在胸口蔓延。手,彷彿能感受到那個小小生命的脈動,那麼脆弱,那麼親近……
脣慢慢彎起,然在化爲溫柔笑意前便被生生扼止,指尖的溫度亦被奪盡,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寒冷索繞在四周。
隨月沒有留意到她這一變化,笑着與嵐風上前一邊一個扶了她道:“公主快去牀上躺着,奴婢這就叫大夫來診斷,若果真的喜脈那就好了。”
“真的那麼值得歡喜嗎?”她怔怔地望着隨月,神色極是怪異。
“那當然。”她理所當然地道:“不止奴婢,其他人知道了定然也爲公主高興。”
嵐風在一旁歡喜的直掉淚,“是吶,自碽妃娘娘去後,公主一直都是孤零零一人,有了這孩子,公主以後也不至於太寂寞了,而且與殿下的關係也可以緩和些許。”
“是啊,不會寂寞呢!”喃喃地彷彿是在自言自語,睇視腹間的目光時而溫柔時而冷凜,良久方道:“若我說不想留下這個孩子呢?”
隨月與嵐風聞言大驚失色,只當是自己聽岔了慌然再問:“公主您說什麼?”
“我說……”她驀地擡起頭一字一句道:“不想要這個孩子!”鬢邊整顆紅寶石琢成的牡丹長簪垂下的珠絡簌簌而動,如在風雨中艱難掙扎。
“萬萬不可!”隨月慌然跪下道:“奴婢斗膽求公主收回此念。”
拂曉心中輕輕一震,旋即漠然道:“爲什麼不可?這個孩子本不該來到這世上,就當他從來沒有存在過不是很好嗎?”脣齒不住顫抖,她費了極大的力氣才令自己可以清晰的說出這些話。
這個孩子會令她對陳相允的恨動搖,會令她漸漸迷失自己,忘了刻骨銘心的恨,而且萬一生下來後又……所以絕不能生下來。
隨月無語,良久才低低道:“奴婢知道公主恨殿下,恨到不願替他延綿子嗣,可是孩子無罪,他已經在公主腹中,公主如何可以當他從不曾存在過?”
她怔忡許久,目中有急痛之色,但終還是被強行壓下,只餘慣有的冷漠在人前,“就算將他生下來也只是受苦罷了,根本不會幸福!”手指浸在融化的冰水中,極冷極冷,但唯有如此她纔可以將無法言喻的痛楚壓下,那畢竟是自己孕育出來的骨血啊。
嵐風還待再勸剛說了兩個字就被拂曉打斷道:“夠了,本宮心意已決,你們不必再多說,出了這個門誰都不許再提起此事。”
隨月默默起身,退下前擡眸凝聲道:“公主是不想再有任何人成爲您的牽絆對嗎?就像碽妃一樣,因爲您再也承受不起另一次打擊……
“夠了!”伴着這個尖銳的叫聲一個巴掌狠狠落在隨月臉上,拂曉氣極地瞪着她,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出去,都給本宮出去!”
“公主,若有朝一日您後悔了怎麼辦?孩子還能回來嗎?”這是嵐風拉着隨月退下時說的最後一句話。
怔仲許久,終是有淚落下,隨月說的沒錯,她在害怕,害怕這個孩子在成爲她最深最深的牽絆後又突然離她而去,她承受不起,真的承受不起了!
除了仇恨她已經負擔不起任何東西,就這樣離開吧,去找一戶更好的人家,有爹疼有娘愛,勝過在這裡受苦。
話雖如此,心依然有如刀絞一般疼,她何嘗不想擁有自己的孩子,可是……她沒有這個福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