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空谷
百里驥站在一塊大石上,微眯起眼睛仔細觀察着面前雜亂無章的石陣。
一陣疾風捲着枯草落葉呼嘯而來,他腳下一點騰身而起,隨着大風夾帶的煙塵飛掠入陣中。
山谷中響起一陣低沉的轟鳴聲,如洪流潰堤,似萬馬奔騰。
屋中的少年急忙丟開手中的筆,從窗子直接翻了出去。就見他盡全力運起輕功,在空曠的山谷中奔馳起來。黑色的衣衫被北風鼓得獵獵作響,細小的沙石颳得肌膚生疼,少年卻全然不顧,一心狂奔向谷口。
轟鳴聲越來越清晰。很快,巨大的亂石陣映入少年的眼簾,其間已是塵土瀰漫、飛沙走石;一部分石塊還懸在半空,另一部分飛起後直奔陣中心的入侵者襲去。
看到陣中那狼狽躲閃着的小身影,少年的心都揪緊了。他毫不遲疑地就要往陣中衝去,忽聽背後勁風呼嘯,少年腳下方向急轉,一扭身險險躲過了那把釘入土中的松針。心中暗道糟糕,少年只得停下來轉身垂手而立,恭敬地低聲喊了句:“師父。”
南宮獨行負手立在一旁,依然是那身考究整潔的黑衣,一頭花白的頭髮不綁不束,隨着乾冷的秋風肆意飛揚。他遙遙望向陣中由沙石和枯枝組成的龍捲風,臉上的表情陰晴難辨。
少年見他不答話,自然也不敢造次,只能暗自焦急憂心。
正當此時,陣型倏然改變,狂風大作,天日無光;原先懸浮在一旁的石頭齊齊往陣中砸去,一聲稚氣的驚呼自陣中響起。
少年再也忍耐不住,一咬牙轉身掠入陣中。
一刻鐘後,何商狼狽地抱着比他更加狼狽的百里驥躍出陣外。怒吼咆哮着的狂風戛然而止,大大小小的碎石、枝葉直直落到了地上。除了空氣中漂浮着的煙氣塵土,石陣安然的好似從未發動過一般。
南宮獨行看着被何商護在懷中百里驥,他身上的黑布外衫幾乎成了襤褸的破布,半數烏髮已經滑出了黑色的束帶,緊緊貼着滿是汗水的臉龐;暴露在外的皮膚上佈滿細長的血痕,左額角滲出的血水沿着光潔的皮膚直流進衣領;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瞪過來,明明白白寫滿憤怒和不甘。
下意識地別開眼,南宮獨行冷冷地笑道:“就憑你這點能耐還想出谷?”
百里驥恨恨地咬着嘴脣,掙扎着站起來,轉頭不再理他。
知道這孩子不會對自己說話,南宮獨行轉而看向跪到地上的少年:“何商!你好大的膽子!”
“徒兒知錯了。”少年趕緊低下頭。
“去寒泉裡給我好好反省,不站足一個時辰就別回來!”
“是。”
“慢着!”悅耳的童聲突然響起,南宮獨行深邃的眸光微微一顫,挑眉回望着百里驥。
“闖陣的是我,關他什麼事。你要罰就衝我來,犯不上連累別人!”
何商驚訝地看向這個小師弟,要知道自從三年前被師父帶回谷中,他還從不曾主動張口和師父說過一個字。現在一張口就是爲自己求情,心中雖然感動,卻被他直衝的語氣唬了一跳,忙伸手拽他的衣襬,小聲說道:“師弟,你別……”
哪知百里驥連拖帶揪地把他拉起來,向南宮獨行說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我這就去領罰。”說完擡腳就走。
何商愣在原地,一時不知該怎麼辦纔好。
“還杵在這兒幹什麼!”沉默半晌的南宮獨行突然喝道。
如蒙大赦的少年趕緊一施禮,轉身朝寒泉的方向追去。
看着他們去得遠了,南宮獨行長舒一口氣,擡頭望向碧藍的天空——
轉眼三年了,這個孩子漸漸長大,除了一雙眼睛像自己,其餘再也沒有什麼共同之處了,反倒越來越像那個人……
何商一把拉住百里驥,後者轉過臉淡淡地看着他。被他這麼一瞧,何商先不好意思起來,摸着後腦勺訕訕地說:“師父的脾氣你也知道的,他其實已經不準備罰我們了。”
百里驥見這個木訥的師兄一副腮邊帶赤的尷尬樣子,眉宇間不由染上了半分笑意,邊轉身繼續向前走邊答道:“好了,我知道了。”
何商快步趕上與他並排走着,不時猶猶豫豫地偷瞄他一眼。百里驥只作不知,徑自大步向前,不多會工夫就來到了一處潭水邊。
此時已是深秋時分,即便是在相對溫暖的山谷中,到處也已然是一片百草凋零萬物蕭索的景象,而這水潭周圍更是早一步進入了冬天。且不說岸邊的枯草上結滿了霜花,凍土上泛出了冰碴,單就這撲面而來的強烈寒氣便足以使人難以遏止地發抖。
何商本能地縮了縮脖子,望了望異常清澈的潭水,然後伸手牢牢攥住百里驥的手說:“不許你賭氣胡鬧!”
“我是來反省的,怎麼成了胡鬧呢?”百里驥用一副“你很奇怪”的表情看着他。
“不行!這裡寒氣太重,你的身體受不了的!況且自始至終師父他也沒說要讓你反省的話,要反省也是讓我反省來着。”少年說着就要往水裡邁。
百里驥眼疾手快地拽住他,撫着頭嘆道:“你可真是死腦筋!年紀輕輕就如此,要我拿你怎麼辦好……我是說過要到寒泉裡反省,但‘寒泉裡’不一定就是在水裡嘛!好好看着!”說着,他掙脫髮怔的少年,一提氣便掠向潭中心,其間三次點水借力,最後穩穩落在一塊三尺見方、突出水面的石頭上。
何商看得眼睛都直了,張着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雖然師父曾經說過小師弟的資質奇佳,但以自己十年的輕功程度至今也無法做到在水面上借力,他只練了三年怎麼可能……
百里驥轉身向何商一招手:“喂,看清我剛纔借力的地方沒有?過來!”
少年僵硬地點點頭,復又搖搖頭。
百里驥暗翻了個白眼,指着水面罵道:“你當我是鳥啊!剛纔我踩的地方都是暗礁,你既然記得就快過來!”
何商恍然大悟,趕緊依樣照仿,踩着那幾塊石頭落到了百里驥身邊。望着周圍深碧的潭水,少年憨厚一笑,由衷地讚歎道:“師弟你真聰明,這樣確實是在‘寒泉裡’了。”
百里驥笑笑,徑自在石頭上盤膝坐下;何商猶好奇地環顧四周,若非仔細觀察,那幾塊沒於水中的石頭還真是難以發現。一陣寒氣襲來,少年皺眉問道:“師弟常來這裡?這裡又沒有什麼好景緻……”
“是啊,蕭索的讓人心傷,確實不是什麼好去處。”
“那你還來?”少年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百里驥向水面掃了一眼,淡淡地說道:“我以前淹過水,所以有段時間特別害怕,我不想有這麼個莫名其妙的弱點,所以總來這裡……好在現在已經適應了。”
何商有些聽不明白,喃喃地說:“害怕是人之常情,爲什麼非要強迫自己呢?”
“我不想害怕,不能害怕,也沒資格害怕。”百里驥合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
一瞬間,少年有種被扼住的錯覺,心裡壓抑地難受,幾乎喘不過起來。好在這窒息的感覺轉瞬即逝,他緊抿着嘴,怔怔地看着凝息靜坐着的人。
百里驥早已忘掉了身邊近在咫尺的何商,專心回憶起剛纔闖陣時的情景——自己已經能清楚地看到生門所在,只是力量和速度都還不夠,無法跟上陣勢的變化。如此被動絕對不行,必須再快些,要比那變化更快!
兩人一站一坐,互不干擾,任時間慢慢自身邊流過。
如果眼神能殺人,桌旁早就只剩兩具屍體了。
何商端上最後一道菜,硬着頭皮在椅子上坐下,猶豫着要不要提醒互瞪着的一大一小已經可以開始吃飯了。他實在不能理解,兩人究竟有什麼仇以至於天天都要這樣怒目而視的。
在他還猶豫着的時候,兩人不約而同地收回目光,拿起碗來一聲不響的專心吃飯。
才太平了不過片刻,南宮獨行就突然吼道:“看你挑挑揀揀的!怪不得不長個!”
何商不動聲色地向左邊縮了縮身子。
“我願意!你先管好自己吧!”百里驥毫不留情地吼了回去。
何商又不動聲色地向右邊縮了縮身子。
“臭小子,你竟然不吃魚!”
“死老頭,你還不吃雞呢!”
“你不吃香菇!”
“你不吃韭菜!”
……
何商兩眼望天,默然無語。平心而論,他們倆至少在挑食這一點上還真是蠻像的。
一陣毫無結果的脣槍舌劍過後,兩人又開始互瞪,飯桌上方几乎能聽見噼裡啪啦的火花爆裂聲。
雖說已經習慣了,但畢竟氣氛壓抑容易導致消化不良,不擅言辭的何商只好勉強笑着盡最大努力轉移話題:“師父、師弟,你們看這米多白呀!”
沒人理……
“這米要三錢銀子一斗。”
還是沒人理……
“即便已經漲到這個價錢,這樣的米如今仍是很難得了。”
“爲什麼?”百里驥突然開口問道:“發生了什麼事導致糧食漲價?”
何商沒想到竟然成功轉移了他的注意力,驚喜之餘連忙解釋道:“你在谷中自然不知道,現在外面局勢動盪的很。黎陽太師列慕秦失蹤後,幾個皇子間的平衡被打破,內亂立即爆發,三年之內兩次宮變兩次叛亂,這個皇位竟無人能穩坐;東渝成帝暴斃,太子在北姜爲質,幾個大臣把二皇子推上皇位,由皇后沈氏垂簾聽政,此舉不合禮法,朝中很多人不滿,反倒遭到大肆迫害,舉國人心惶惶。現在黎陽和東渝都鬧得烏煙瘴氣,大量難民涌入北姜,所以外面的糧價才一日三漲的。”
百里驥一愣,既而嘆道:“恐怕北姜軍方徵收軍糧也是一個原因吧。”
“沒有啊!”何商搖頭說:“市井上並沒有要增收軍糧和兵稅的消息。”
“北姜窺視天下已久,怎麼會按兵不動呢?”百里驥蹙起眉。
一直沒發話的南宮獨行插言道:“不是不想,北姜帝只是在等更好的機會罷了。”
百里驥一手轉着筷子一手託着腮,目光直盯着眼前的飯碗說:“就算兩國還會更亂些,但也有可能出現轉機。再說戰前的準備不是小事,既然他有這個心就該早日着手纔對……”
南宮獨行冷哼一聲道:“你怎麼知道他沒準備?據我所知他從五年前就開始囤積糧草了!”
百里驥只顧低頭出神並不答話,何商趕忙笑道:“黎陽東渝一起亂,倒讓北姜撿了這麼個大便宜。”
“啪”的一聲,百里驥將筷子一放,起身推開椅子說:“我去看書了。”之後一陣風似的消失在門邊。
何商看了看他剩在碗裡的飯,低聲嘟囔道:“難不成我又說錯了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即使是雙胞胎也沒有完全一模一樣的說,況且兩人性格不同經歷不同,所以氣質上也有差異。
至於把小攻的頭銜授予誰嘛——老實說尉遲現在還在矛盾着~~~
偶也覺得攻受真不是那麼絕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