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恨黎陽 千日一夢
無邊無際的黑暗,蒸籠一般的悶熱。
莫非是傳說中的地獄麼……還真夠難受的……
這該死的折磨究竟還要持續多久?百里騏昏昏沉沉地想着。
驀然眼前一道白光閃過,接着四周都變成白茫茫的一片。悶熱的感覺蕩然無存,窒息與壓抑也消失不見。感覺不到軀體的存在,輕飄飄如同清風薄霧、日影月輝。
剛開始百里騏還隱約爲擺脫了黑暗、悶熱而高興,但慢慢的,那種歡娛的心情淡了,似朝陽蒸散晨露,一絲一絲地化去,直至全無蹤影。
不覺得舒服,也沒有任何難受——什麼感覺都沒有。
沒有時間感,沒有空間感,沒有存在感,剩下的惟有虛無。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一個低沉悅耳的聲音柔柔在他耳邊響起:“你是誰?”
你是誰?渾渾噩噩的百里騏機械地想了想,隨後鬱悶地發現這確實是個很難的問題。
“你”應該是指自己吧?自己就是“我”。但是,“我”又是誰呢?是風,是雨,是光,是影,是花,還是草?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
恰在他冥思苦想時,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你在哪兒?”
百里騏聞言立刻忘了第一個問題,專心思考起這個新問題來。
若說是雲,就該飄蕩於天空;若說是魚,就應遨遊於江海;若說是花木,理當生長在泥土中春華秋實;若說是鳥獸,自然棲息在山林裡繁育捕食……
百里騏越想越急,越急反而越想不明白,就聽那聲音溫柔嘆道:“忘我猶知物,時候未到。”
茫茫然聽不懂他所云爲何的百里騏慢慢也忘了第二個問題,擺脫了那些古怪的困擾,繼續無聲無息,無夢無醒。
不知這樣過了多久,百里騏聽見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問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問題——“你是誰?”
我還能是誰?我就是我呀!
“你在哪兒?”那個聲音接着問。
我不就在這裡麼?!
“這裡又是哪裡?”溫柔的聲音帶着鍥而不捨的堅決追問道。
百里騏莫名其妙地想:這便有什麼好問的?這裡就是這裡,是我所在的地方;既然是“這裡”就有我,凡我所在就是“這裡”。
“物我兩忘,無畏無惘。好好記住你此時的心境!”那聲音繼續肅然念道:“《極宗七式》第一重:氣由無中生,清陽濁陰分五行;水自百會入,金火自少府,土木自涌泉,五股皆聚氣海;萬物本相同,五行源一宗;不相沖,不相剋,渾然一體,散於經脈……”
百里騏根本不明白耳邊的聲音究竟是在說些什麼,但他卻慢慢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存在。似乎有一股氣自四面八方將他包圍,漸漸分成幾股鑽進他的身體,復又糾纏混合,一時間又彷彿原本就源於他的身體內。這股氣越來越明顯,越來越溫暖,百里騏直覺得通體舒坦至極。
一道靈光劈開他混沌的思維,前世今生的一幕幕清晰浮現在眼前,甚至一些以前被他有意無意忽視掉的細節也沒落下。
當竹林中那最後一幕結束,百里騏深吸一口氣,緩緩睜開了眼睛。
蒼穹之上繁星滿綴,圓潤的玉盤明亮又柔和,近得好像伸手可摘;明月周圍沒有一絲雲彩,天空乾淨,深邃,像閃着波光的大海。
慢慢動了動手腳,他這才發現身下都是鬆軟的雪。微側過頭,晶瑩的雪花碰上鼻尖,六瓣絨狀的觸角映着柔柔的光,似白晶般美麗。身上明明是單衣,但百里騏絲毫沒有感覺到寒冷,有的只是沁透心脾的清涼舒爽。
坐起身來四下打量,周圍除了雪就是冰;目光落到遠處高起的冰坡,一個熟悉的身影盤膝靜坐其上。似乎感受到他的注視,那人睜開眼睛溫和地與他遙遙對視。
心中的疑惑和迷茫很快被那道似有魔力的目光安撫下來,見他向自己招手,百里騏便忙起身快步走到冰坡下。只見那冰坡約莫三丈高,四面極陡無處着力。百里騏正琢磨如何攀上去,就聽那清泉流水般的聲音說道:“凝神,提氣,心隨意動,躍上來試試。”
百里騏一驚,看看面前足有自己十倍高的冰牆,再擡頭看看立在冰坡邊緣正笑望着自己的玄芪。
“記得你彼時的心境麼?你既無形,哪裡還有重量?萬仞高峰都在你腳下了,況是這小小的冰坡。”
百里騏驀然回想起那種虛無飄渺的感受,不經意間果覺身體漸輕,藏在身體中的那股氣流逐漸清晰;心中一動,腳下驟然發力,直直向上騰了起來。他頭一次運氣,分寸未免把握的欠佳,力道方向都有偏差。這麼一跳之下雖說是躍上了冰坡,卻如射出的箭失般失去控制,一頭撞進了玄芪的懷裡。
撞得七葷八素的百里騏一擡頭,正對上一雙笑的彎彎的丹鳳眼。不同於他以往印象中的那種,這雙眼睛既不陰寒也不邪媚,沒有精明強幹的計算,沒有顧盼流連的風情。乍看上去是清清淡淡的溫柔,細看卻是盈着流光異彩;三分溫和淡泊,三分睿智廣博,三分凝練內斂,那最深處還隱着一分倔強落寞。
百里騏向來討厭被別人盯着,也極少盯着別人看。但對着如此清晰細緻的面容,他還是定住了目光。上次臨欽匆匆一面之緣,此人給他一種朦朧似幻的不真切感,眉眼也像籠着霧氣般看不分明;但這次情況卻大爲不同,在明月白雪的輝映下,玄芪精緻柔和的五官清清楚楚近在咫尺,周身散發着出塵的氣質,完美得像是畫中人、月中仙,讓人生不出一星半點的戒備懷疑來。
玄芪被他這麼盯着也不生氣,只慢慢把他放了下來,自己重新盤膝坐下,溫和地問:“覺得怎麼樣?身上可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
百里騏很快回過神來,搖了搖頭答道:“沒什麼特殊的感覺,只是感覺不到冷。”
站在這個高點上,百里騏舉目眺望,意外地發現自己的視力大有長進,竟然能清楚地看見周圍夜色中的羣山諸峰。從高度和距離對比上,百里騏判斷出自己所在的地方要比那些山峰更高。四周白茫茫都是雪,腳下的冰坡顯得有些突兀,隱隱有人工雕鑿的痕跡,位置正是在這座雪峰頂部的中央;周圍八個方向上矗立着八個一人來高的雪柱,將這冰坡圍在其中……
想到玄芪月下贈玉時所說的話,百里騏猶豫地問道:“這裡……是君山峰頂?”
玄芪微微點頭道:“正是。”
“可是你不是說要等三年……難道……我躺了多久?”
“整整千日。”
“什麼?”百里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低頭看看身上的衣服,大小正合身;擄起衣袖,身上深深淺淺的傷口卻都不見了。一時疑問叢生,他反不知道該從何問起了。
玄芪輕嘆了一口氣,體貼地解釋道:“那上古神玉封住了你的魂魄,而我的力量有限,只能修復你的身體,真正做到原神歸位還是靠了你自己。這千日之中你如同死去一般,沒有氣息,脈象絕閉,身體完全停止了生長。但這死劫也是生機,你已悟出道門,開始修習我極宗心法,以你的心志毅力,相信不久就能盡得其妙。至於其他的問題……來日方長,我會慢慢爲你解惑。”仰頭望了望星空,玄芪繼續說道:“時候不早了,你且下山去吧。”
百里騏一愣,皺眉問道:“下山?你不繼續教我了?我記得你是要我拜你爲師來着?”
玄芪微微一笑,眉眼中略帶出一絲俏皮:“那你也沒拜不是?”
百里騏聞言生怕他變卦,立刻單膝跪地,正色說道:“師父在上……”
玄芪連忙笑着伸手拉起他說:“你不必這般認真,所謂拜師也不過是個形式,心裡有這個意思就是了。你既尊我爲師,我還有三條規矩:一者,每日日落後必須到此地隨我修習;再者,日出後至日落前,到山腰的木屋中,不許接近山頂;最後,修習期間不得走出君山,直至我同意你離開爲止。你若答應,我便認下你這個弟子了。”
換了尋常人定會覺得這些規矩古怪蹊蹺,但百里騏性情所致也不刨根問底,仔細想了想便鄭重點頭道:“我答應。”
“月已迫西,今日你就早些下山休息吧。”玄芪擡手指了方向,復又閉上了眼睛。
百里騏見了,也轉身走到冰坡邊,按上來時的方法提氣一躍便輕飄飄落到了鬆軟的積雪上。體會着這羨慕已久奇妙的感覺,他不禁有些欣喜。正待離開,忽然間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未及開口,便聽玄芪的聲音傳來:“他沒事,你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