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恨黎陽 非親非故?
你是誰——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在死寂的林中炸響,嚇得百里驥幾乎栽倒在坑裡。
竹林間的煙霧猶懸在空中久久不散,方圓百丈內明明應該只有自己一個活人——想到這裡,百里驥的血都凝住了,不禁渾身寒毛倒豎,僵硬地慢慢轉過頭。
一個披散着花白頭髮的黑衣男子立在他身後。
莫名其妙的轉世,預知未來的奇人……百里驥那點樸素的唯物主義世界觀早被這個世界中的經歷衝擊得七零八落。此時在昏暗的背景下屍體堆中突然冒出個“人”來,百里驥的神經幾欲繃斷,滿腦子爬着“黑無常”三個字,壓根連逃跑都不會了。
黑衣男子見這個滿臉塵土滿身污漬的孩子圓睜着一雙大大的眼睛,那神情彷彿見了鬼一般,不由皺皺眉頭,頗爲好心地將自己的問題重複了一邊。
聽見“黑無常”開口說話,而且似乎並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樣子,百里驥猛然緩過神來。恐懼稍消戒備驟起,他壯着膽子仔細打量着眼前的人——
鬚髮花白,黑衣肅整,輪廓分明的臉即便在微弱的光線下也透出一股子囂張不羈的氣勢;凌厲的眉斜揚入鬢,炯炯的雙眼散發着難以忽視的壓迫。
天色已晚霧氣瀰漫,他的面貌如何也看不十分清楚,但百里驥卻偏偏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正當百里驥還在思量對方是敵是友,黑衣男子已經失去了耐性。他倏然閃身,下一秒就提着百里驥的衣領到與他視線水平的高度,冷冷地說道:“問你話竟敢不答!你是誰?怎麼會有這‘萬丈紅塵’?”
被他如同鋼鐵般的手拽住,百里驥使力掙扎也不能撼動分毫。情急中,百里驥左手抓着他的手腕,右手從身側荷包中摸出藥瓶,憋住氣撥開塞子就望黑衣男子臉上揚去。
黑衣男子似乎頗感意外,但也只是一剎那便恢復如常。他大手一鬆,把百里驥丟到地上,同時揮袖一拂,撲面的藥粉就全部消失不見了。
跌坐在地上的百里驥大驚失色,手忙腳亂地去抓擱在坑旁的匕首。但黑衣男子卻快他一步踩住匕首,皺着眉頭在他面前蹲下身來。
百里驥見他朝自己伸出手,心中已經作了最壞的準備。豈料他只是拉起自己的左手,將系在上面的金牌解了下來,繼而舉到面前仔細盯着看。
近在咫尺的莫名威脅讓百里驥繃緊了全部神經,腦子裡飛快地算計着如何對付眼前的人。
“這是誰的?”黑衣男子突然開口問道。
精神緊張的百里驥反射性地答道:“是我孃的。”
聞言那黑衣男子擡眼看向他,犀利的眼中有了一絲動搖,似乎略帶遲疑地慢慢問道:“你娘現在人在何處?”
百里驥一怔,低頭想了想後才向一旁已經填好的地面指了指說:“爹孃剛剛過世,合葬在此處。”
黑衣男子轉頭望向那裡。一陣沉默後,他忽然從袖子裡掏出帕子往百里驥臉上擦去。後者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想要躲閃卻被他托住後腦。自知不是他的對手,百里驥只能僵着脖子任他擦。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黑衣男子總算收起了帕子,託着他的臉左右端詳了一下才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
正當百里驥因爲這個笑容而莫名其妙時,就聽黑衣男子說道:“你可願意跟我走?”
什麼?
百里驥的下巴都快驚掉了。他努力試圖從黑衣男子的眼中找出“犯罪分子”的破綻,但那雙炯炯的眼中只有堅定從容,瞧不出一絲的戲謔。
艱難地扯動僵硬的嘴角,百里驥警惕地盯着他問道:“恕我冒昧,請問閣下是誰?我爲什麼要跟你走?”
黑衣男子眼睛一亮,仔細盯了他一陣,不答反問道:“難不成你想和這滿林子的死人一起過夜?”
廢話!我是不想待在這裡,但誰能保證和你走就不會變成死人?百里驥暗中翻了個白眼。
見他不答,黑衣男子猶豫了一下又追問道:“你可還有別的親人麼?”
百里驥聞言心中卻是一痛,目光落到了身旁的地上。
據他所知百里家上推三代俱是單傳,可巧偏又都英年早逝,因此百里捷本來就沒什麼親戚,而關靜又是孤兒,自然也不會有其他親人。兩人一個經常在外,一個深居簡出,家裡平素從來沒有過親戚走動。對此,他以前還未覺怎樣,現在想來這世上竟然再沒有他的親人,自己真是成了那孤家寡人一個。
想到這裡,百里驥難掩落寞,緘默着搖搖頭。
“果如此,你便和我走罷,我會養你長大的。”黑衣男子說着便伸手想去扶他。
沒想到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竟想強行“領養”自己,百里驥立刻高聲叫道:“且慢!”
黑衣男子手上一頓,挑眉看着他。
百里驥從地上站起來,與蹲在面前的人平視,恭敬地朝他一拱手道:“前輩好意晚輩不勝感激,但我們非親非故怎敢叨擾?晚輩雖無親人,可也多少有些自保的辦法,所以前輩不必擔心,即請自便。”
黑衣男子一愣,繼而大笑起來。他笑的張狂不羈,聲音震耳欲聾,整個竹林似乎都震動起來。百里驥兩手死命捂住耳朵,但那笑聲還是如同在耳內響起般無法遮擋。黑衣男子笑夠了,乜斜着眼睛瞅着陣陣發暈的百里驥說:“你這不知好歹的臭小子,直接說要我別多管閒事便好,何必扯那一通斯文的廢話!”
百里驥本來就心情不好,此時聽了他的話更是無奈又氣憤,立刻回頂道:“多謝前輩指教,那就請前輩別多管閒事,趕緊走你的路吧!”
“好!有幾分膽識氣魄,倒還像我。”黑衣男子點頭讚道。
百里驥差點被口水嗆到,哭笑不得地瞪着他道:“我爲什麼要像你?”
黑衣男子也不言語,擡手一點,百里驥立刻定在原處無法行動,眼睜睜被那人單手抱起來。他心中焦急偏又掙扎不了,便忙哀求道:“前輩你先放下我,我還——”
黑衣男子伸手製了他的啞穴,不耐煩地罵道:“小小年紀怎麼這樣婆婆媽媽的?我又不會害你!”
百里驥發不出聲音,只得朝他猛使眼色。
黑衣男子見了也當沒見,腳下一踢將那匕首拾起放在他懷中道:“你孃的東西你好好收着吧。”說完便一陣風似的飄然掠起。
百里驥眼看自己被帶着越離越遠,想到那指環還沒取出來,百里騏墓上的土還沒填好,自己還沒在四周留點標記……愈想愈急,不由得渾身發抖。黑衣男子感覺到了,停下來看他一眼,淡然說道:“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早晚也得放下。”說話間衣袖一拂,一股金亮的粉末揚出。粉末一碰到那紫紅色的煙霧便轟然燃起沖天烈焰,竹林瞬間化爲火海。
被抱着遠離的百里驥越過男子的肩頭,怔怔望着那片視野中逐漸縮小的火海,驀然間心頭悶痛口中腥甜,眼前一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誰也不曾發現,熾烈的火海中升起了一團淡淡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