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姜風動 35.相對亦難
翟忻和慕容信都不是那種廢話連篇或是喜歡夾帶着溜鬚拍馬的下屬。在他們簡練順暢的對答中,百里驥迅速瞭解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等到百里騏推門進來,月亮已經掛上了樹梢。
有眼色,識時務,知進退——這是作爲優秀下屬必不可少的品質。
事實證明某兩人確實也有這種品質,因爲他們在百里騏不經意的淡淡一瞥後就立即起身告退了。
此時的百里騏已換上了一身潔白的單衣,髮梢處還是溼漉漉的,就那麼隨意散着,肩頭的衣料被水滴浸得有些透明。
將單手託着的托盤擱到桌上,他只端了藥走到牀邊坐下,看似隨意地往百里驥面前一遞,卻帶着不容拒絕的氣勢。
百里驥幾乎是反射xing地皺了皺眉。倒也不是他怕苦,只因爲每次百里騏這樣遞過來的東西都絕不是什麼饌饈佳餚,而這種認知已經在他頭腦中根深蒂固了。
不喝也沒關係吧?
偷眼看了看百里騏的表情,見他完全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樣子。腦中靈光一閃,接過碗時指尖故意擦過那隻手,百里驥立刻顛覆了已有的想法,痛痛快快地喝光了藥。
百里騏幾不可見地勾了勾脣角,接過空碗放回托盤裡,轉而拿過一小碗桂花蒸酥酪默默遞過去。
泛着甜味的奶香濃郁醇厚,百里驥倒不自在起來,略帶着羞惱地瞪起眼睛道:“這是什麼!你當我是小孩麼?”
“不想吃嗎?還是……要我餵你?”百里騏傾身向前,一雙眼睛上下瞄着,似戲謔又似認真。
百里驥一個激靈緊靠着軟墊往後躲,心裡惶然口中卻調笑着反問道:“這話是威脅還是陷阱?我好害怕呢。”
“害怕?”百里騏突然清清淡淡地笑了,黑亮的眼睛倒映出兩簇燈火,彷彿靈魂深處燃燒的火焰。他的臉在光影中呈現出柔和的美感,但百里驥卻能切實感受到那股特殊的堅毅冷硬,只聽他一字一頓地說道:“我說一句話你就害怕了?那你知不知道當我看到滿院屍體焦墟時心裡有多害怕?知不知道當我聽到你被打死時心裡有多害怕?知不知道我看到你那樣靜靜躺着一動不動時心裡有多害怕?你,究竟知不知道?”
說到最後,百里驥發誓自己聽見了他磨牙的聲音,正哀嘆間卻被他輕輕環住肩膀,頭也跟着靠了上來。
一瞬間,百里驥整個石化掉,僵硬地坐着無法動彈。不僅僅是因爲這個略顯脆弱的親密動作,更重要的是對方身上傳來的強烈而熾熱的情感深深震撼了他。
百里驥不是未識情愫的懵懂少年,這種情感代表了什麼含義他非常清楚,清楚到他想自欺欺人都不可能。
然而正是這樣才更讓他惶恐無措。
一直以來他都認爲沒人比他自己更瞭解自己了——有點好吃懶作,隨遇而安,比較容易滿足現狀;是非分明,該做決定時也足夠果斷……
但這一刻,他感覺很茫然。理智上他似乎不該容忍這種感情,且不說同爲男子,單單是同胞兄弟這一條就足以驚世駭俗,這份重量不是他可以輕易承受的;可奇怪的是他的理智像旁觀者一樣拒不發言,決斷力也逃逸不見了。面對這個世上唯一的血親,一起經歷過生死榮辱的人,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推開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混過眼前這一刻,另找時間好好理清自己紛亂的思緒。
應激機制在這時發揮了作用,百里驥驚訝的聽到自己用平靜聲音說:“真抱歉讓你擔心了,以後我一定會小心的。這個先不說,你可千萬別把酥酪弄到我身上!”
淡淡的無奈和失落涌上心頭,百里驥一恍神,一時竟分不清這到底是誰的情緒。
百里騏鬆開手,面色如常地把還溫熱的酥酪遞過去,另拿了一碟山藥糕端到他近前道:“趁熱吃吧,好幾天沒正經吃過東西了。”
百里驥垂下眼睛,儘量專心吃着,卻什麼味道也嘗不出來。
一丁點兒的點心彷彿吃了一個世紀那麼久,百里驥剛放下碗,就聽百里騏突然問道:“你有心事?”
“沒有!”百里驥立刻反駁道。
“哦?是麼……”那你爲何這麼反常?百里騏看着他,終歸沒把後面的話問出口。
百里驥不用擡頭也能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心裡控制不住地發慌,趕緊轉移話題主動問道:“那個……你……你爲什麼不讓小云和小湘進來呢?經歷了這麼重大的變故,她們一定害怕的不得了。尤其是小湘,恐怕會自責到寢食難安的程度……”
“你很擔心她們。”百里騏打斷他。
“她們還是小孩子,而且我受傷也不是她們的錯。”百里驥也答得理直氣壯。
一陣沉默後,百里騏轉頭向門口高聲道:“金四。”
房門開處,一個高大魁梧的男子站在夜色裡,低着頭看不清樣貌。
“叫嚴雲和嚴湘進來。”
“是。”男子簡潔地應着,一閃身就消失在黑暗中。
幾乎是在他離開的同時,兩個少女就出現在門口。
百里驥一愣,既而微笑着向兩人伸出手說:“你們兩個小丫頭這是怎麼了?不認識我了?”
兩個少女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噼裡啪啦往地上砸,卻是瞄着百里騏的臉色,強忍着不敢哭出聲,也不敢貿然上前。
輕輕嘆了口氣,百里驥向身邊的人稍微傾斜半分,壓低聲音說:“要不你先回避一下,我……”
不等他說完百里騏就站起身來往外走,經過兩個少女身邊時冷冷丟下一句:“我說過的話不想重複第二次,你們看着辦吧。”
房門打開的瞬間,秋風吹起白色的衣襬。
“等等!”
一腳已經邁出門檻的百里騏回過頭,敏銳地發現百里驥臉上有一抹可疑的紅暈。但見他目光閃爍,含蓄地指指搭在椅子上的青色長衫說:“入夜天涼,你把外衣穿上吧……”
只這一句話,百里騏心情驀然好轉了許多。伸手一揮,長衫被一陣風帶起直飛到他手中。就勢抖開衣服披在肩上,連貫的動作行雲流水,說不出的灑脫。
看着他衣衫半敞眸如星辰,夜風飄灑牽衣動發,竟有一種別樣的風情。想到他心中的情意,百里驥臉上發熱,趕緊垂目撣撣被子上莫須有的灰塵,直到聽到關門聲纔敢重新擡起頭來。
百里騏走出院子時,臉上那點笑意已經完全消失不見了。他頭也不回地問:“剛纔除了那兩個小丫頭,還有誰在院子裡?”
不知何時跟上來的黑衣男子低聲應答:“一個帶着面具的人,身手相當不錯,金七和金九聯手都沒能攔下他。”
百里騏停下腳步,微微側過頭。
“他拿着南宮家的令牌,所以沒有下殺手。”黑衣男子立即解釋道。
“人呢?”
“何公子把他帶走了。”
“你留下。如果再讓半個陌生人闖進這院子,你便帶着他們九個回去覆命吧。”
“是!”黑衣男子筆直地站在原地,直到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裡才輕輕呼了口氣。
這是一戶富裕人家的標準宅院。中規中矩的三進院落,雖然佔地不大倒也層次分明。原住戶人丁凋敝,因此幾天前“清理”出來的時候幾乎沒費多大的功夫。
百里騏沿着小巧的迴廊無聲前行,接近東面一排廂房時忽然一躍,坐到了鋪滿青灰色屋瓦的房頂。他的身體彷彿擺脫了地心引力般輕飄飄落下來,幾乎沒有引起任何的響動。
當然,此刻在這間屋裡對峙的兩人也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何商微微皺着眉頭,但還是語氣平和地說:“既然如此就有勞你等到天亮吧。”
然而帶着面具的男子根本不領情,尖刻地反問道:“你憑什麼命令我?我有重要的事情,現在就要見家主!”
“現在不行!師弟他身體不好已經休息下了。你把信留下吧,我保證轉交給他。”
“那不成!”帶着面具的男子態度強硬地說:“信就是我,我就是信,我必須要面見家主。你要麼就去通報一聲,否則我就直接衝進去!”
“你……戊甲呢?怎麼不是他來?”
聽青年提起戊甲,男子眼中露出一絲黯淡,聲音也低沉了幾分,悶悶的說:“老大身受重傷,現在是我暫代戊部之首。”
何商怔了怔,不禁問道:“什麼時候的事?是誰傷了他?”
男子迅速恢復原狀,瞪着眼睛道:“你這個人怎麼婆婆媽媽的!都說了見到家主我自會稟明!”
“好吧”,何商略一沉吟站起來對他說:“我去通報,你請在這裡稍等。”
哪知帶着面具的男子立刻跟到門邊,堅決地說道:“我也一起去。”
何商拗不過,只得由他。
兩人一拉開門,都被披衣站在門口的少年結結實實嚇了一跳。
百里騏分開呆住的兩人徑自走進屋,毫不客氣地在主位上坐下,淡淡掃了何商一眼後對另一個說:“你半夜闖進來有什麼事?”
愣了片刻,何商趕忙搶着爲百里騏介紹:“師弟,這是隱部戊輩的,他現在代替受傷的戊甲擔任戊部首領。”
男子也反應過來,跪下身單膝觸地道:“屬下戊乙拜見家主。”
“嗯。”百里騏點點頭示意他起來,隨意拉了拉身上披着的衣服問:“戊甲怎麼會受傷呢?”
戊乙咬着牙回道:“稟家主,兩日前戊部部屬在傳訊時紛紛被不明來歷的高手包圍伏擊,執行任務的五人中只有戊甲和戊丁逃脫,戊丙、戊壬、戊癸被殺,三人的信符丟失!除戊部以外,乙部昨日也受到了不明攻擊,兩人受傷。屬下奉暗部隱首之令,特來請示家主。”
半晌,屋裡都是靜悄悄的。
戊乙擡起頭,見少年面無表情地合目倚在位子上,右手食指無意識地在扶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點着。目光轉向站在一旁的青年,見他極輕地搖了搖頭,作了個噤聲的手勢。
又等了一會兒,戊乙實在着急,剛想出聲提醒一下彷彿睡着了的家主,少年卻突然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剎那間流露出的寒冷讓戊乙不覺瑟縮了一下。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