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姜風動 15.舊恨難消
驕陽似火,將午後的空氣煮得沸騰。道旁的野花雜草蔫頭巴腦地拉聳着葉子,鼓譟的知了拼命地喧譁,讓人想靜下心都難。
出得百日香,何商一身玄色衣衫走在街上,引得爲數不多的幾個行人紛紛側目,但他本人卻絲毫不在意,邁着穩健的步子繼續前行。
轉過幾條巷子,一樹桂花探出院牆,芬芳濃郁惹人憐愛。何商擡手扣門,一個小廝應聲探出頭來,看見是他,立刻賠笑着將他讓進園子。
不同與外面的酷熱,滿園綠得發墨的古樹投下一地yin涼。幾個家丁正用清水灑掃庭院,隨處都顯出一派安靜悠閒。
滿面富態的老管家在一旁指揮着園丁灌溉花草,擡頭見何商來了,趕緊幾步迎上前去,笑着招呼道:“何公子可來了!家主正在‘泠渡亭’納涼,剛剛還問起您來着!”
何商微笑着頷首,腳下卻登時加快了步伐,不自覺地運起輕功直奔後園。那老管家一路緊跟在他身後,壯碩的身材絲毫不顯笨拙,連氣息也平穩如常。
寬闊的人造湖出現在前方,水面反射着千點耀眼的光。遠遠望見水亭裡的人,何商只覺呼吸一窒,腳下踉蹌着剎住。
臨湖建造的涼亭之中,百里驥正躺在鋪了玉席的躺椅上。此刻他身上只穿着一件極薄的散領冰絲小褂,寬鬆的袖子直挽到肩膀,下穿一條剪了褲腿的撒花褲子(他自己改造的短褲),白皙的脖頸手足都露在外面。嚴雲嚴湘坐在他身旁,一個輕輕搖着蒲扇,一個將鎮的冰涼的葡萄撥了皮送到他嘴邊。俊俏少年星眸半合,安然享受着帝王一般的舒適服務。
話說初秋末伏天氣依然悶熱,這時候穿着背心短褲放在今天來看確實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在古代,往輕了講那是衣衫不整、缺乏禮儀教養;往重了說那就是不知檢點、放浪形骸!
何商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半天才緩過勁來,卻仍然是渾身血氣上涌,面色忽紅忽白。轉頭看了看跟在身旁的管家,卻見他老人家面色不改、神態恭敬,彷彿看不見他們的家主“傷風敗俗”的行爲。
看見何商投來的目光,管家微微一彎身,衝着水亭朗聲啓報道:“家主,何公子已經到了。”
他的聲量其實不算大,但卻如洪鐘一般中氣十足,隔着湖水傳入亭中,竟一如在耳邊般清晰有力。
百里驥正等着他呢,聽見人來了,立刻睜開眼睛。一旁的嚴湘放下裝着葡萄的小水晶缸子走到欄邊,提聲向外生硬地應道:“何公子請進,主人恭候多時了。”說完,還趁着背對百里驥的機會狠狠瞪了他一眼。
何商努力平定着自己的情緒,倒也沒注意到嚴湘的白眼,只板着臉往亭子裡走。
待他來到亭中,百里驥早已起身迎了上去,看到何商的臉色時不由微微一怔。
其實百里驥在這個時代生活了多年,也知道這裡風俗保守不似現代。但他從小身體不佳,冬天怕冷夏天怕熱;後來吃了冰玉石蓮的蓮子致使體質改變,再加上修習了些武功,那怕冷的毛病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可相應的,他卻也更加耐不住夏天的暑熱。試想這大熱天的又沒有空調電扇冰淇淋,偏偏人們還穿的那麼嚴實,簡直是要了他的命!
自從出了谷,百里驥半爲精心籌謀半因機緣巧合的陸續救助結交了許多後來成爲“嚴氏子弟”的人。都說患難見真情,他們之於他,完全是感恩戴德加上真心喜愛,就像真正的親人一樣:郝慈郭良嚴謹等人對他是百分百的包容與寵溺;嚴肅嚴禹嚴雲這幾個對他又是絕對的尊敬與服從。百里驥被他們慣得久了,慢慢地也放鬆了警惕,逐漸恢復了現代人的心xing習慣。
剛到南宮家的時候他還因有所忌憚硬裝了幾日,後來天氣一天熱過一天,他便開始裝不下去了。現在到了‘輕絮園’,擺脫了古怪的南宮舒,所有人都惟他是從,百里驥便想趁着武林大會前不用見外人的機會好好消消暑。至於什麼“君子之儀”,早就被他丟到外星球去了。此時見了何商的臉色,百里驥的第一反應就是情報系統出了什麼問題,因此忙拉住他問道:“出了什麼事?”
何商被他驟然一問有些發懵,擡眼疑惑地望着他反問道:“什麼事?”
“沒事?”
“有事?”
百里驥忍住敲他的衝動,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道:“你在和我對接頭暗號麼!既然沒事你那是什麼臉色?!”
何商經他提醒,臉上又是一紅,趕緊收回目光垂眼看地,手自袖中掏出一個竹筒和一個蠟丸,頭也不擡的就往他那邊遞過去。
對於何商的反應,百里驥很是納悶,但他等了一上午的情報明顯更具吸引力,因此他暫且不管別的,立刻打開情報一目十行地掃視了一遍。
竹筒中的消息是隱部上報的,蠟丸中的消息是嚴謹傳來的。其中有兩個好消息,有兩個壞消息,還有一個不好不壞的消息。前四個消息多多少少在百里驥的預料之內,倒是最後那個不好不壞的消息讓他微微皺了皺眉。
正在此時,管家腆着肚子遠遠走過來,站在亭子外面恭敬地說:“啓稟家主,黎陽崔家遣了大公子和三公子前來拜見,有崔盟主親書的拜帖呈上。”
百里驥眼中一抹異彩閃過,而後垂下頭捋着手指,沉吟了半晌也不答話。
何商忍不住問:“莫非是崔長河發現了……”
“未必”,百里驥擡手止住他,以極低的聲音答道:“郝慈爲人謹慎,做事手段乾淨利落,且世代商賈經驗豐富;崔長河畢竟是半個外行,很難發現有人在暗中慢慢蠶食崔家的生意。還有,就算他發現了異常,那也該去對付嚴家旗下的‘百字號’商鋪,又與南宮家主有什麼干係呢?”說到這裡,他提高聲音向管家吩咐道:“帶他們去正廳,我隨後就到。”
管家得令轉身去了,何商正猶豫着要不要開口,百里驥狡黠一笑,搶先說:“放心,我是要見他們,可沒保證他們能見到我呢。”
話說雖然現在宿辰堡是武林之首,但崔長河奪得盟主稱號以前的一百年裡,連續三任的盟主都出自南宮世家。即使後來退出了武林盟主的爭奪,單就根基和影響力而言,南宮世家絲毫也不輸給宿辰堡。且在北姜境內,人們甚至還是更爲推崇南宮世家。
對於這樣的狀況,崔參一直很不服氣,他早就想看看南宮家的人到底是不是有三頭六臂。再加上近些年南宮家的行動日益隱秘,引得外界好奇不已,種種傳聞鋪天蓋地而來。先是傳說南宮家的小少爺南宮豫和一個戲子私奔了,後來又風傳家主南宮查被不肖子氣得身染重病,缺少男丁的南宮家只好由大小姐南宮舒接管。這個消息還沒被大家炒熟,南宮查病故的消息又引起了武林人士的轟動。許多人親往朔州弔唁,希望藉機一探虛實,南宮家卻是閉門謝客不予接待,問起原因來也一律是三緘其口。這下子衆人倒是懵了,誰也不知道南宮查是真死還是假死,都不敢造次,只好各自回各自的地兒乾等着後續消息。再後來,果有消息靈通的人聲稱,南宮查確實是病故了,而且南宮家已經選出了新任家主。由於南宮豫下落不明,南宮舒又是女兒身,所以這新家主不是南宮一族的嫡系長房,而是從支系中選出來的……
如此沸沸揚揚的八卦新聞實在是極具吸引力,神秘的南宮家主也吊足了大家的胃口。偏偏南宮家又把新家主的就任儀式辦成了家族聚會,被邀去觀禮的武林人士寥寥無幾,且還都是南宮家的世交,口風極嚴滴水不漏。這就導致了大部分江湖人都不知道現任南宮家主是圓是扁,只能猜測到他應該是個姓南宮的男子。好在機緣巧合,十年一次的武林盛會馬上就要召開了。作爲武林世家的南宮家絕對不會缺席,換句話說,這次神秘的南宮家主一定會露出廬山真容。
許多“愛真理”超過愛武學的人就是衝着這一點纔來到雲陽的。作爲其中的“傑出代表”,崔參甚至等不及兩天以後的大會,死纏着準備來探聽虛實的大哥帶着他“先睹爲快”。所以兩人雖然是一路來了,心思目的確是大相徑庭。
此刻看着紗簾後模糊的身影,崔毅面上倒還沒什麼反應,崔參卻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努力想要看得清楚些。可是無論怎麼看,簾後的人都像被罩在雲霧裡一般,明明近在眼前輪廓可見,偏偏就是看不清他的長相,這實在是讓專門爲了看南宮家新任家主纔跟過來的崔參狠狠鬱悶了一把。
崔家兄弟並不知道這道輕輕薄薄的紗簾正是百絲坊的鎮店之寶“明鑑青心”,這個寶貝從正面看是影影綽綽的普通帳子,而從反面卻可以清晰無阻地看到外面。從一進來,百里驥的目光就將兩人緊緊鎖定,仔細地上下打量一番。
見弟弟的脖子都伸長了,崔毅暗裡輕碰了他一下示意他端坐好,隨後對着簾後的身影拱手道:“不知南宮世兄抱恙,貿然相擾,還望世兄見諒。”
世兄?百里驥心中冷笑,卻仍是絲毫不慢地與他客套:“崔兄客氣了。我初到此地水土不服,偶感風熱身上懶怠,有不周之處還請兩位多多擔待。”
這幾句話用少年特有的那種略帶沙啞的聲音說出來,聽在耳中彷彿羽毛拂過般柔柔癢癢的,讓人禁不住心神盪漾,有種難以言喻的悸動。
聽見他的聲音,崔毅和崔參不由得都是一愣,繼而又都微微蹙眉:
崔毅聽出他言語中的疏離,心中暗暗奇怪。畢竟兩家雖然交情不深卻也不曾有過什麼過結,以自己的身份主動上門拜訪已經是禮數週全了,現在對方這麼不鹹不淡的態度,也不知是xing情使然還是自己有什麼衝撞了他的地方。
崔參估摸着這南宮家主的年齡,心裡既是驚訝又是奇怪。就算南宮家人丁不旺,但好歹也是武林泰斗,據說他們族人家臣之中有爲數不少深藏不露的高手,怎麼會選了一個似乎是很年輕的人當家主?莫非是有什麼內情……
百里驥將兩人的表情盡收眼底,心裡也在猜測他們的xing格和目的。
賓主雙方就這麼相對而坐,百里驥和崔毅你來我往地說着些場面話。崔參沒能“看”到南宮家主心中不快,除了禮貌xing地幾句應答就再也不說話了。
這樣的會面最是累人,但也最考驗談話者的水平。畢竟語不投機還能故作親近地扯出一堆漂亮的廢話,沒有幾分手腕和臉皮的人是做不到此種程度的。所以,當崔毅起身告辭並表現出一副相見恨晚的樣子而百里驥也配合地開口再三懇切挽留時,兩人都不由得憋了一口氣,同時又暗暗佩服起自己的修養和對方的忍功。
遣着管家將客人送走,百里驥仍坐着不動,手指敲着坐椅扶手垂目沉思。嚴雲將簾子收了起來,嚴湘端上了一盤涼糕。百里驥擡頭見了糕點,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說:“拿下去吧,我都被自己噁心地沒食慾了!”
嚴湘撇撇嘴,依言原封不動地又端了下去。
何商從後堂走出來,將寫好的回帖遞給百里驥道:“你看看,若是沒什麼不妥之處就吩咐人連同答禮一起送去吧。”
“不用看了”,百里驥接過帖子往桌上一丟道:“回帖和答禮都不必送。”
“啊?這……”
“沒關係,反正他們很快就不會有那個閒心思來關心禮數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