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姜風動 11.兄弟重逢
百里驥迷迷糊糊地醒過來,腦袋漲漲的有些鈍痛,思緒也如紙鳶上的斷線般縹緲渺的,一時間竟不知身在何處。努力睜開眼睛,藉着昏暗的光亮,他漸漸看清了眼前熟悉的牀帳,記憶也慢慢開始在腦海中彙集起來……
倚在牀邊椅子上的百里騏靜靜地看着他那雙迷濛的眸子一點點恢復清亮,蒼白的臉頰上也隱隱泛起一抹紅暈,嘴角便不自覺地向上彎了彎。
目光搜尋到坐在近旁的人,百里驥不禁倏然起身,已到嘴邊的話卻被一陣強勢襲來的眩暈和噁心生生截了回去。他身子一歪重新倒回枕上,緊閉着雙眼暗合牙關拼命忍耐住陣陣難受。
被他嚇了一跳的百里騏立即執起他的手,緩緩送入一絲真氣,探了一陣子才蹙起眉頭道:“你有時間學那種奇奇怪怪的功夫,怎麼內功會這麼差?既然內力不足還敢強行衝囧,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你倒還是老樣子,身體不好也不知道勤鍛鍊!”雖然嘴上口氣不善,但他還是毫不遲疑地伸手按住百里驥的百會囧。
微涼的真氣從頭頂注入,溫和又不失力道的將眩暈和噁心壓了下去,百里驥頓時感到舒服了很多,面上的表情也放鬆了下來。身體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緊張一消失,夾雜着酒勁的睏意就排山倒海般涌了上來。
百里騏見他慢慢顯出昏昏欲睡的樣子,便收了手拉過被子來替他蓋在身上。這麼一動之下,百里驥立刻按住他的手,勉強撐開眼皮朝他笑笑,有些含糊地說:“不能睡……我還有話要問你呢……”
看着少年臉上那抹帶着疲倦的笑容,百里騏無奈地嘆了口氣,靠近他耳邊低聲說道:“先睡吧,有什麼事情我們明天再說。況且外面一大羣巡夜的護衛,我不想大半夜嘰嘰喳喳的被他們發現。”
百里驥也不知聽進去沒有,半晌才發出了一個模糊的音節,似乎是在應答;繼而他向外一翻身,擡手朝身後的位置胡亂拍了拍,便閉上了早就失去焦距的眼睛,呼吸也很快變得深重平緩。
剛剛還疑心氾濫的傢伙竟這麼快就放心睡死過去,這還真是讓百里騏有點摸不清他現在的脾氣了。看着被空出來的半個牀鋪,百里騏也覺得有些累了,便脫了外衣輕輕翻上牀,隨手揮滅了桌上的殘燭。
寢具只有一套,百里騏在枕頭的一邊躺下,卻動也不動那被子。常年生活在寒冷的雪山上,他早已習慣了周圍的環境,再加上修煉《極宗七式》的緣故,就算是三九天他也不會覺得冷,因此被子對他來說根本沒有什麼實際意義。
正當他合目欲睡,卻發現一股若有似無的清香從身邊傳來。那香氣極淡,若非靜下來他也注意不到;雖然淺淡,但一旦聞到了便越發覺得馨香舒爽。追着那香氣,百里騏略欠身湊近枕頭那一邊,香氣果然是明顯了些,細細聞着好像是茉莉的花香。
與百里驥一起的時候,百里騏從未發現過這種香氣,好奇之下不禁越湊越近,呼吸也噴到了他的頸間。
睡夢中的百里驥覺得癢,本能地就隨手一拂,正拍在百里騏的臉上。雖然這一下沒什麼殺傷力,卻是結結實實嚇了百里騏一跳,險些控制不住體內反震欲出的內力。百里驥徑自睡的香沉,渾然不知自己差點稀裡糊塗受了傷。百里騏則驚出了一身冷汗,突然爲自己剛纔專注於那香氣的舉動感到萬般詫異不解。
獨自輾轉反側了一陣,百里騏覺得身上粘溼難受,略一猶豫便起身跳下牀徑直走到那木桶前,穿着貼身裡衣跨進早已涼透了的水中……
嚴湘躡手躡腳地想要推開門,卻發現門竟然破天荒的被從裡面閂住了。正在詫異,身後的嚴雲已經端着水盆走到她身邊,面帶驚訝地問道:“已經辰時了,主人還沒起來?”
歪着頭眨了眨眼睛,嚴湘彎身扒着門縫努力往屋裡張望。然而外亮裡暗縫隙狹窄,根本就什麼也看不清楚。一旁的嚴雲撇撇嘴,將水盆往嚴湘手中一塞,擡手敲了敲門喊道:“主人,起牀——”
“啊~~~”
她還沒喊完,屋裡就傳出一聲比她還響亮的驚叫聲,而那正是百里驥的聲音。
嚴雲嚴湘相視一眼,立刻一左一右使力撞開門衝了進去。只見地上零散地丟着幾件衣服,似乎還有些水漬;她們的主人正抱着被子坐在牀上,溫和地向兩人笑着招呼道:“早啊,小云小湘!有事麼?”
兩個少女不由得面面相覷。嚴湘跳到他身旁,伸手環着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問:“主人,您還好吧?剛纔您爲什麼叫啊?”
百里驥剛想回答,突然鼻子發癢,狠狠打了兩個噴嚏。
嚴雲趕緊關切地問道:“主人是不是昨晚洗澡時着涼了?”
百里驥的嘴角隱隱抽了抽,繼而如往常一般溫和地摸摸兩人的頭笑道:“我沒事,只因宿醉有些頭疼罷了……若是有碗酸梅湯喝……”
“您等着,我們立刻就去煮酸梅湯。”說話間兩人就跳了起來,爭先恐後地往外跑。
見兩個少女很快就沒影了,百里驥若無其事地下了牀,不緊不慢地踱到門邊,向外掃了一眼纔將門虛掩上。一回身,百里騏已經坐在牀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想起剛纔自己一覺醒來竟像八爪魚般纏在他身上,百里驥本來就夠尷尬了,此時又被他這樣瞅着,頓時臉上發燒,沒話找話地說道:“你醒啦?”這話一出口,連百里驥自己都覺得沒營養,狠不能咬掉舌頭。想起百里騏討厭別人的肢體接觸,而自己好死不死的正犯了他的大忌,只得硬着頭皮繼續辯解道:“我昨天喝了酒,有點迷糊,忘了你在旁邊……你身上又挺涼快的……其實我平時睡覺還算老實的……總之我真不是故意的……”
看他一副良好的“認罪態度”,活脫脫就是“小時候”惹到自己時的那副模樣,百里騏心裡好笑,臉上卻越發沒了表情,向他一勾食指道:“過來。”
多年的“培養”讓百里驥在反應過來以前就乖乖走到了牀邊。
百里騏拉他坐到牀上,簡潔地命令道:“將你體內的真氣調動起來運行一週。”說着右手掐在他腕上的陽溪囧,左手按在他的背心上,兩股真氣同時注入。
百里驥一愣,立刻就按他說的催動內力。只消片刻,那兩股真氣就匯入氣海,竟與原有的真氣相安無事,絲毫不覺沖剋。
將近半柱香的功夫,百里騏先收了手,坐在旁邊看着百里驥自己運功調息。
門窗都還關閉着,晨光透過鏤空的雕花和白色的窗紗千方百計地擠進屋子裡。從側面看去,淡淡的光在少年的臉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完美的線條無瑕的彷彿是一件藝術品——從未仔細照過鏡子的百里騏突然想好好看看自己的臉。
目光從那光潔的額頭滑過,沿着濃密的長睫,挺俏的鼻線,粉白的薄脣,優雅的頸項一路下移,最後順着他鬆垮的衣襟直溜進去……
等到百里驥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百里騏也在自己身側專注地盤膝練功。誤以爲他是因爲自己消耗了真氣的百里驥感動的一塌糊塗,哪裡知道百里騏其實是因爲看了不該看的而正在利用純涼的真氣降溫凝神呢。
經過真氣的疏導,百里驥鬱滯的氣血通暢了很多,難得不用吃那“清碧丹”也能神清氣爽的通體舒適。正有精神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思路,把壓在心頭的疑問解決掉,偏偏趕上嚴湘嚴雲送酸梅湯來了。
百里驥本來就比平時晚起了很多,再這麼一折騰,更是耽擱到了半上午。在書房等候他的幾個管家已經忍不住派人來催了好幾次,都被嚴湘直接擋了回去。幾個人還摸不準新家主的脾氣,哪裡敢輕易造次,但要請示稟報的事情太多,乾等着也不是辦法。最後大總管只得找來跟着百里驥的翟忻,讓他去清平閣看看情況。
翟忻剛穿過前堂,就見嚴湘滿臉喜色蹦蹦跳跳地跑出來,兩人正打了個照面。嚴湘撇撇嘴,但還是主動叫了聲“翟大哥”。翟忻知道嚴湘的脾氣心思,因此毫不爲忤地微笑着問道:“小湘姑娘,何事這麼高興呢?”
聽到他的問話,嚴湘的心情立刻轉好,笑嘻嘻地答道:“今兒個主人雖然起得晚,但精神還很好,一早就想喝酸梅湯。我和小云趕緊煮了,又鎮得清涼的拿給主人喝。主人喝完了就說頭不疼了,心裡也敞亮了些。剛纔伺候主人洗漱的時候,我仔細一瞧,主人那氣色竟比往常都好呢!而且主人還說胃口好,想多吃點,叫我把點心和粥菜都加倍預備着。現在小云正給主人梳頭呢,我得快去把早膳端來。你進去見主人可以,但先說好了,不許拿那些破事兒煩主人,怎麼的也要讓他好好吃了飯再說!”
口齒伶俐的嚴湘連珠炮般交代完了就接着風風火火地跑出去了,翟忻哭笑不得地看着她的背影搖搖頭,轉身走到正屋的門口。此刻門窗都已打開,但翟忻並沒有直接進門,而是站在門外低聲啓報了自己的身份來意。少頃,嚴雲端着水盆走了出來,客客氣氣地對他說道:“翟大哥,主人有請。”
翟忻恭敬地走進門,一擡頭,見少年背對着他端坐在銅鏡前,身上穿着百絲坊限量出品的天蠶金絲繡錦雪緞;兩鬢的頭髮被分成數縷,用穿着黑晶珠子的絲線編在裡頭,再和其餘的散發一起,用一根系着翡翠墜腳的青藍色緞帶攏在身後。聽見他進來了,少年這才站起來轉過身看向他,俊美的臉上神采奕奕,秀色可餐之中卻是英氣逼人。翟忻心中讚歎,眼睛便忘了移開,只管直直盯在少年的臉上。
見他眼中並無猥褻之色,只是單純的感慨欣賞,百里驥也索xing大大方方讓他盯着,並不出聲提醒他。
一時間兩人就這麼相對而立。百無聊賴的百里驥正打算偷眼往房樑上瞧瞧,卻瞄到屋外大門邊一塊玄色的衣角。
翟忻見百里驥臉上閃過一個古怪的表情,迅速就回過神來,趕忙恭敬地說道:“屬下受劉總管之託,前來問問家主何時能到書房理事。聽說今天的事情格外多,幾位管家從卯時正就在那裡等了。您看這……”
百里驥眼睛猶瞄着外面,嘴裡卻是對翟忻說:“你回去告訴他們甭着急,慢慢等着吧,我師兄等的比他們還久都沒抱怨呢!”
話音剛落,何商就從外面走了進來,身上的衣飾樸素整齊,只是臉上有些訕訕的。
翟忻只一怔就明白過來,立刻對百里驥一頷首道:“屬下這就去傳家主的命令,讓他們先各自做事去,午膳後再到書房等候。”
百里驥讚賞地看了他一眼,擡手道:“去吧,告訴他們,若有十萬火急的事就先去找大表姐好了。”
翟忻答了聲“是”,對一旁的何商略點了點頭就趕緊退了出去。
百里驥走到桌邊坐下,指着身邊一把椅子對何商說道:“師兄也請坐吧。既然來了,剛纔爲什麼不進來呢?莫非我這屋子有什麼不妥之處麼?”
其實何商也在納悶爲何剛纔看到兩人無言相對時自己會一閃身躲到門後,此刻見問,他自然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是吞吞吐吐地支吾着:“這個……那個……剛纔……我……”結果半天也沒說出什麼有實際意義的話來。
看他的臉色,百里驥差不多可以確定他並沒有發現百里騏,因此擺手道:“罷了,師兄不想說我便不問了。師兄一大早趕過來,是不是那件事有了結果?”
聽到百里驥主動轉移了話題,何商不禁鬆了口氣,邊點頭邊掏出一個蠟封的小竹桶遞過去,頗有感慨地說:“南宮家的隱部真是厲害,只用了十天便傳回了消息。戊甲回報說,事情的大概確如你推斷的一樣,所有相關的資料都在這裡了。”
百里驥默默將那竹桶接在手中,並不急着打開看,只是半低着頭不知思索着什麼。何商在一旁小心看着他的臉色,安靜地等待着。
片刻後,百里驥擡起頭,若無其事地對何商笑道:“師兄吃飯了麼?若是沒吃我讓小湘再添一份來。”
眼中閃過一絲失落,何商微微搖頭,一面站起身說:“不用了,我早吃過了。這都什麼時辰了,你也趕緊吃飯吧。我先回去了,有事派人過去叫我一聲便好。”
百里驥跟着也站起來,溫和地笑着拱手道:“多謝,那就麻煩師兄了。”
何商看着他,突然認真地說道:“你永遠也不必和我客氣,我幫你是理所應當的。”說着便將他按回椅子上坐了,自己轉身大步離開了。
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百里驥才輕輕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