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姜風動 5.逆天鎖魂(上)
萬仞冰崖之上,少年盤膝獨坐。凜冽的山風捲着冰粒劈頭蓋臉地掃向他,可他卻如老僧入定似的巋然不動。從頭頂和身上的積雪來看,他保持這個姿勢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就連長長的睫毛上都結出了霜花。
百里騏絲毫沒覺得冷,這倒不僅僅是因爲習慣了雪山的環境,而是他已將全部意念都集中到體內流轉的氣流上,至於周圍是山崩還是地裂他是完全無知無覺、無暇顧及了。
《極宗七式》是一種近似霸道的內功心法,練到他現在這種程度已然是到了瓶頸期,是人駕馭氣還是氣駕馭人全在這最後的七天。百里騏不能分神,不敢分神,也早忘記了什麼是分神;他只全心感受着真氣涌動,悉心體會它的規律,一點點地收服它,再加深它……
一聲轟然巨響在寂靜的羣山中炸開,繼而久久迴盪不散。
玄芪睜開眼睛,恰看見夕陽的最後一抹影子;淡淡的橙紅色餘輝在他空濛的眸子裡映出小小的光點,然後很快變小,再變小,直至消失在那深邃之中。
他伸手輕輕摩挲着身下的萬年堅冰,那瑩白修長的手指讓冰雪都顯得黯淡。一陣風帶着些許雪花旋轉起來,圍繞着他翩翩起舞。玄芪掬起一捧雪,待到風過時便當風揚起,一時間雪花漫天而下。他站在這場落雪中,仰着臉平伸雙臂,在寶藍色的天幕下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當百里騏來到峰頂,正好看見這幅天底下最和諧美好的畫面。他不禁站在原地,靜靜地看着那個輕盈幽雅的身影。
一輪滿滿的圓月低低出現在東方的天空,在逐漸濃重的夜色中變得光亮皎潔;也許是身體太沉重了,它似乎比往日爬得更慢,久久也攀不上中天……
百里騏驀然驚覺自己竟然神遊太虛了,再看玄芪還是背對着他,卻早已沒有在玩雪,只是負手看着亦近亦遠的月亮。
定了定神,百里騏輕身一躍,不用任何借力就越過了十丈多的距離,像雪花般無聲無息地落到了玄芪身後。正待出聲提醒,玄芪卻先轉過身來。
“我成功了。”百里騏平靜地說。
“我知道”玄芪臉上帶着溫暖的笑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以略爲調侃的語調說道:“‘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你現在的模樣想必連你弟弟也認不出來了。”
百里騏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玄芪忽然擡手捻指憑空劃符,食指點在少年的眉心上。百里騏只覺一道白光閃過,卻見玄芪退後一步,含笑點頭道:“這樣纔好。”
百里騏根本沒發覺自己因練功被山風和驕陽弄得又黑又紅的,自然也不知道白光拂過後他的肌膚又恢復了紅潤細緻,因此只奇怪地看着玄芪問道:“剛纔那是什麼意思?”
玄芪笑嘆道:“只是不想示弱罷了。雖然明知你不會在乎,但同樣的孩子,怎能他養的還是水噹噹的,我帶的便是風吹日曬呢?”
即便不知道“他”是哪位,百里騏也立刻聽出了弦外之音,不禁追問道:“我可以下山去了?”
玄芪認真地點點頭:“我能教你的只有這些,時間有限,剩下的還要靠你自己琢磨。”說着,他的右手上驀然出現一卷書冊,百里騏見了先吃了一驚,藉着月光一看,果見茶色的卷頁上是那四個力透紙背的字——藥聖玄經。
玄芪將書冊遞過,百里騏接來迅速翻了幾頁,立刻就覈實了心中的推測。合上書,百里騏擡眼和他對視,一字一句地說:“當年你對我承諾,只要我隨你修行圓滿,你會解答我的疑問。”
“不錯”,玄芪在冰面上坐下來,平和地看着他說:“有什麼想知道的,你且問吧。”
百里騏也在他對面坐下,滿腹疑問反倒不知從何問起了,正在掂掇思量間,玄芪清悅如水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現在說起來,你們兄弟二人算是這世上和我血脈最近的人了。”
百里騏倏地擡起頭,眼眸深處的驚訝一閃而過,靜靜地等着他的下文。
玄芪垂着眼睛,目光落着自己的手上,似乎有些猶豫地說:“其實我很任xing,就像他說的一樣……貿然把你們拖到這紛亂的世界……希望你能原諒我……”
“原諒你什麼?你到底是誰?和我有什麼淵源?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麻煩你說清楚一些好麼?”百里騏不解地問道。
玄芪略微頷首說道:“我是你母親上官靜的舅舅……”
“等一下!”百里騏有些反應不過來:“你說什麼?據我所知她是孤兒……
“她哪裡是孤兒,只不過是上一代的恩怨牽連了她,害她身世悽慘……說到底還是因我之故。”見少年的眼睛都難得地睜圓了,玄芪歉然嘆道:“是我心裡太亂,說話失了章法,難怪你聽不明白,我便從頭說起吧……”
百里騏被他眼中深深的痛楚所牽動,隨即搖頭道:“若是往事讓你難過,那便不說也罷,我其實是個沒什麼好奇心的人。”
玄芪擡頭看了看月亮,接着衝他寬慰地笑笑:“不要緊,這話在我心裡悶了好久,早晚要告訴你的;我拖到現在才說,已經夠遲的了……”
話到這個分上,百里騏也不再多言,只默默地聽他說道:“我是叫玄芪不假,但那只是名,我原本姓張。若是在四十年前,提起黎陽的荷風山莊,那也是赫赫武林世家;家父張延年在江湖上素有‘毒王’的稱號,雖善用毒卻也甚守俠義之道。我是庶出,卻是我爹唯一的兒子,因此從小他就對我期望很高。說實話,我對武學真是不感興趣,只是爲了讓爹高興才強迫自己去學。好在我還有幾分小聰明,雖不上心也算是差強人意了……我十四歲以前一直是這樣過的。
你可聽說過玄族?他們隱居在三國交界處的山林中,一直是個神秘的民族。據說玄族是上古月神的後裔,族人皆推崇玄學,我的娘便是玄族女子。我很像她,無論是外貌還是xing格都很像。也許正因爲如此,我第一次接觸到玄學就癡迷其中,彷彿找到了真正屬於我的天地。於是明知爹他會失望,我還是義無返顧,偷偷地纏着娘教我。我爹是極疼我的,雖然失望卻也權當沒發現。就這樣,到我十六歲時,已經算是略有所成了,就連我娘也沒什麼可教我的了。
說到這裡,玄芪頓了頓,伸出右手輕輕一揚,一團白光化出一隻小小的蝴蝶來,那蝴蝶圍着他上下飛舞,最後又落回他手上消失不見了。
望着自己空空的右手,玄芪輕聲嘆道:“玄學博大精深,藥理、武學、星相、占卜……還有這玄術!可惜世人大都將這認作巫蠱妖法,我當時年少無知還不曉得其中的厲害,倒讓有心人利用了去。
那時正遇三娘有孕,求我替她看看是男還是女,我施術一查知是弄瓦,便如實相告;哪知翌日她竟小產,她身邊的僕婢都證明我對她施術,這事很快就鬧開了。三娘崔氏的孃家也是黎陽望族,她在家族的支持下聯合大娘逼我爹剷除我這個‘妖孽’;我爹迫於壓力,只好大張旗鼓地將我和我娘趕出家門。
他的本意是要我們離家暫避,娘也明白,因此便帶着我一路北上回她的家鄉。結果半路上……”玄芪突然哽住,緊緊閉上了眼睛,握成拳的手在身側微微發抖。
百里騏畢竟是殺手出身,立刻就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只是他不太會安慰別人,只好默默伸出手覆在那冰冷的手上。p
好在玄芪很快平靜了下來,繼續說道:“崔家僱傭了那麼多頂尖殺手,卻還是讓我逃掉了。當跳下山崖,掉進冰冷湍急的江水中時,我唯一的念頭就是要活着——活着給娘報仇。
等到了水流較緩的下游,我掙扎着爬上了岸,找了個隱秘的山洞藏起來,慢慢運功逼出淤血,打通受損的經脈。玄術中有一種治療外傷的法子,但只能藉助月光使用;恰好那天是十五月圓之夜,正是我力量最強之時,再加上我的外傷其實並不重,所以便掉以輕心了。也是我江湖經驗太少,自以爲那山洞偏僻隱秘,卻忘了我能發現,自然也會有別人發現……”
見他忽然沉默下來,百里騏皺眉問道:“那些殺手尋到你了?”
玄芪苦笑了一下,搖頭嘆道:“這些年我常常在想,若是當年被那些人尋到,就那麼死了該有多好……那天晚上,我借月光施術,正在聚力之時,一個陌生人闖入我結界之中。他一靠近,我便嗅出他身上有淡淡的香氣。雖說學藝不精,但我好歹也是張家子孫,立刻就知道那人中了‘百花嫣然’。他早半刻來,我還可以躲;晚半刻來,我便能恢復……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偏在那個時候……”
聽到這個時候,百里騏也明白了那“百花嫣然”是什麼,手上不覺加大了力道。
“那人真是猖狂至極,事後非但不悔過,還理直氣壯的說要對我負責,讓我跟他走。我當時真的好想笑,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的人?”玄芪似乎完全陷入了過往的回憶中,眼神也變得空濛飄虛起來。
“他也還算是敢作敢當……後來你跟他走了沒有?”
“那時天已經亮了,太厲害的術法沒法使用。不過他雖然察覺到我有內力,卻沒料到我也會用毒,因此被我輕易就得手了……想到他也算是身不由己,原本我還打算揍他一頓就放過他的,可看到他中了迷藥還咬牙瞪着我的樣子,我……我一氣之下就將他所有的衣服都剝下來丟到河裡去了。”
“啊?”百里騏看着眼前這個溫和優雅如謫仙般的人,幾乎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你覺得我的舉動很瘋狂是不是?可比起某人這實在是差遠了。”玄芪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一絲有些古怪的笑意:“我走出去還不到兩裡,他就從後面追上來了。”
“看來他的武功很高,這麼快就驅散了藥xing。”百里騏突然插言說。
玄芪擡眼看了他一眼道:“你只想到了這個?”
百里騏一怔,半晌纔有些驚訝的問道:“他該不會是……什麼也沒穿?”
玄芪點點頭答道:“當時我真嚇了一跳!”
百里騏幾次張了張嘴,最後還是忍住了,腦子裡慢慢浮現出一個想法——莫非那就是傳說中的……囧奔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