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恨黎陽 6.節外生枝
聽說有人來救,崔參皺眉沉吟半晌才語帶猶疑地問:“你說的來救我們的人不會是指我爹吧?”
見百里騏面衝牆壁沒有答話彷彿已經睡着了似的,崔參支支吾吾地對着他的後背嘟囔道:“那個……我想我爹他們不會來的……我偷跑出來的時候沒有留下書信,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在這裡……而且,我還沒找到浮雲的老巢呢!還有……要是就這麼被我爹逮住……”
“崔參”,百里騏略帶迷濛的聲音突然響起:“我給你的第一個命令是——閉嘴!”
悻悻地閉上嘴,崔參起身在屋裡踱起來,瞥見書桌上擺着的圍棋,無聊之下只好玩弄棋子解悶。
兩人一坐一躺,倒也相安無事地過了一個下午。待到百里騏起身,日頭已經偏西了。
整整衣服喝了口涼茶,百里騏走到正努力自娛自樂的崔參身後,只見滿桌棋子黑白相交,卻沒有半個落在棋盤上。
幾年前百里捷在家長住時常與關靜對弈,百里驥偶爾也自己和自己殺上一局,惟獨百里騏在如此薰陶下對此技依然是十竅中只通其九——一竅不通!不過諸如“棋子應該下在棋盤上”這種常識他還是知道的,因此他立刻就明白了崔參並不是在下棋。細看那些棋子,彷彿是依某種規律排列的,黑白子間相互牽制攻守分明,看似雜亂卻玄機暗藏。小小的桌面此時猶如千軍萬馬對陣的疆場,戰爭進入白熱化,黑白雙方相持不下,而指揮這場壯烈戰役的就是桌旁這個俊俏少年。
此刻的崔參全部精力都投入到面前的戰局之中,但見他左手持黑右手拈白左右開弓交替落子,認真的臉上神采奕奕飛揚灑脫。百里騏心有所動,就這麼靜靜地看着他排兵佈陣。只見黑子的包圍圈驟然收緊,白子似乎陷入絕境。然而斜裡忽然殺出白子的伏兵,與圈內的白子裡應外合,將黑子反圍起來,局面瞬時完全顛倒。可黑子也不是吃素的,很快聚成一股集中突圍,像一把利劍撕裂白子的包圍。白子見黑子想突圍,立刻迎頭堵截,接下來只能是一場近身肉搏……最後黑子憑藉數量上的優勢略佔了上風,白子竭力全身而退,黑子也不追擊,雙方鳴金收兵各回陣地。
百里騏看得熱血沸騰,不由得開口嘆道:“勢均力敵,不分勝負。”
崔參回頭見他站在身後,點頭微笑道:“不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確實不能算贏。況且雙方實力仍在,來日方長。”
“看不出你還精通陣法。”百里騏第一次認真地審視着眼前的少年。
崔參被他灼灼的目光盯得不好意思起來,撓着頭赧然道:“談不上精通啦!其實最開始是我爹逼着我學來着,後來我覺得有趣纔多翻了幾本書。我也許永遠沒有上戰場的機會,只能在家裡擺擺棋子以消憂悶。”
“何以見得?也許十年之後,你崔參會是一員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名將。”
聽他清亮的聲音裡帶着淡淡的篤定和信任,崔參幾乎壓制不住心中的激動。那雙冷清的眼眸中一掃以前的種種不屑、鄙視、玩味、冷淡與玩世不恭,只有堅定的鼓勵。這一刻崔參覺得即使此刻立即讓自己去指揮軍隊,他也有自信戰勝敵人。
“知道嗎,你是第一個稱讚我有將才的人。以前他們都當我在胡鬧。”少年低下頭,聲音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是麼?以後會有更多人稱讚你的。”
“可是我的記xing不怎麼樣,只能記住第一個肯定我的人!”少年有些固執地噘着嘴。
“哦?”百里騏的聲音都帶上了笑意:“那可真是萬分榮幸。想必你也不會忘記平生第一次發誓做我侍從的事,這樣我就放心了。”
“你這個人真是……”崔參氣得直跺腳。
“時間差不多了,送晚膳的人快要過來了,你也快回牀上躺着吧。別忘了你應該是中了迷藥、渾身無力的人。”
崔參依言回到牀上,還沒躺平復又坐了起來,瞪着百里騏道:“早先那回你該不會就是這麼‘算’出來那個女人過來的時間吧?”
“你學聰明瞭!”百里騏笑着點頭:“誰叫你們古人的三餐時間如此一成不變呢。”
“你說什麼?古人?……”崔參滿頭霧水還想再問,門外適時傳來了人聲,他只好先躺回到牀上。
就着門上鎖鏈的嘩啦聲,百里騏迅速將書桌上的“戰局”拂亂。等到門外的人進來時,他已經伏在一片狼籍的桌子上“睡着了”。就聽一個男人的聲音不帶感情地命令道:“把這裡收拾一下。”
發現來送飯的不是紅依,百里騏偷眼瞄了一下這個陌生聲音的主人,見兩個僕役有條不紊地收拾着飯桌上的碗筷,接着又擺上新的飯菜,一個高大的男子冷着臉站在他們身後看着他們的動作。手腳麻利的僕役很快就收拾好桌子,點亮桌上的油燈和燭臺,隨後向男子福了福身便安靜的退了出去。
門被從外面合上了,百里騏清楚的聽見那男子朝自己走來的腳步聲。
從某種程度來說,百里騏和他們都是同行,雖然使用的武器裝備大有改進,但作爲殺手的基本素質要求卻是大同小異。殺手未必都xing情冷淡,但是無法保持冷靜的殺手十有八九會早早掛掉。因此百里騏分明知道敵人在靠近,可他的呼吸和肌肉的緊張度都自然維持原狀,全身上下緊繃起來的只有神經而已。
高大男子停在桌旁,百里騏甚至可以看見桌下那雙鏽着古怪圖紋的黑色靴子。一股不淡的酒氣竄入鼻腔,百里騏皺皺眉,看樣這傢伙還是個酒徒!正猶豫要不要“醒過來”以躲避這股另人作嘔的味道,忽然一隻冷硬如鐵的大手撫上他的後頸。心中驚訝的百里騏只覺得渾身雞皮疙瘩起了一片,下一刻便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百里騏恍惚覺得有人在拼命地搖晃着他的肩,勉強睜開眼睛,就見一張帶着雙紅彤彤眼睛的模糊臉龐近在咫尺。什麼呀?百里騏有些頭痛地又合上了發酸的眼睛。可是對方似乎並不準備就這麼放過他,更加使勁地推搡他的身體,甚至伸手掐他。百里騏忍無可忍地甩開對方的手,驀然睜開眼睛,卻着實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
那張近在咫尺的臉正是崔參。不過讓百里騏吃驚的是他此刻的樣子:霧氣迷濛的眼睛紅紅的,彷彿隨時會滴出水來;凌亂的髮絲被汗水浸溼,貼在面色蒼白的臉上;衣服亂七八糟地“掛”在身上,上面的血跡觸目驚心……
這樣的崔參讓百里騏聯想起第一次見到關靜時她的樣子——脆弱而絕美!但是關靜當時雖然孱弱卻是一臉幸福,哪像眼前的少年滿面驚慌失措。關靜那時正在生產,崔參當然無論如何也不會面臨同樣情況。慢慢回憶起蛛絲馬跡,百里騏隱約猜到了幾分,就見崔參失魂落魄地拽着他的衣袖,惶惶然地呢喃:“我殺人了……我殺人了……我把他殺了……”
百里騏嘆了口氣,站起來繞過僵直杵在那裡的少年,果然看見了預想中倒在牀上的人。近前挑起牀幔仔細看了看,屍體尚且溫暖,正是那一身酒氣的高大男子,他只鬆鬆地穿着中衣,仰面朝上衣襟敞開,胸口上除了一支幾乎整體沒入的黑玉簪子外還有好幾個正在冒血的窟窿。目光順着傷口一路下移,百里騏鄙夷地冷哼一聲便摔手轉身,厭惡得不願再多看一眼了。事情已再清楚不過,只是這個色膽包天的奴才竟然連指明瞭送給老大的人也敢動,這一點倒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回到少年身邊,見他還呆立着處於驚恐之中,百里騏怒氣衝衝地罵道:“殺就殺了,那種蠢貨死有餘辜!虧你還是武林盟主的兒子!哪個所謂的俠客沒殺過人?有什麼好怕的?像此類人渣,不給我錢我都會毫不猶豫地做掉!殺他我還嫌髒呢……”說着就伸手去推他,豈料剛碰到他,他便哀號着“嗖”的一聲鑽到了書桌底下。百里騏蹲下身來,見崔參抱着腿縮成一團,像唸咒一般唸叨着:“別過來……別過來……”
這樣的場景讓百里騏心裡發澀,他就地坐下,眼睛望着虛幻的遠方,輕輕說道:“我像你這麼大時早不知殺了多少人了。你殺的是壞人,可我要殺什麼人卻沒得選擇!我永遠也無法忘記那一幕:一百個半大的孩子被丟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小島上,爲了唯一的生存機會而互相殘殺。我們沒有武器,樹枝、石頭乃至於指甲、牙齒都成了殺人的工具。想來匪夷所思,一羣共同生活了兩年的人竟像仇敵般攻擊着距離自己最近的人,人間地獄也不過如此。我活了下來,但這意味着其他九十九個人都沒有長大的機會了,其中包括我的好朋友和我偷偷喜歡過的女孩。你瞧,我第一次殺人的經歷比起你來要血腥殘酷得多,但我現在還不是好好的?可見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
在他平靜、和緩、自言自語式的講述中,崔參漸漸放鬆了身體,忘記了恐慌,只沉浸在他的故事裡。如此緩慢的語速講出的卻是一場驚心動魄,如此輕鬆的語調透出的卻是無限痛苦孤寂。崔參心裡突然十分難過,悔恨自己的懦弱勾起他對過往回憶。想他當初年紀比自己還小,卻要在荒島上獨自面對九十九個同伴的屍體,相比之下自己實在太沒用了。只是殺了一個想要侵犯自己的人就嚇的驚慌失措,試問這樣的自己將來如何能當俠客、成名將、立不世之功勳呢?
百里騏轉過臉,見崔參已然穩定了下來,眼中的迷茫也被堅定取而代之。這倒讓百里騏有些驚訝於自己說服教育的功力了。還沒等他發話,崔參就自己從桌子下面鑽了出來,迅速地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後迎上他審視的眼神,彷彿是一名訓練有素的士兵已經整裝待發了。
“看樣子你的計劃要有所變動了。”少年微微一笑,平靜的聲音完全沒有了剛纔的影子,饒是反應敏捷的百里騏也有些轉不過彎來。怔忪間他瞥見了少年半隱在袖中的手,修長的手指緊握成拳,卻仍然禁不住些微的顫抖。
孺子可教也!
讚賞地看着他,百里騏頷首笑道:“我果然是閒不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