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姜風動 33.雁過無痕
五色光罩發出“嘶嘶”的輕微爆響,飛躥的流光在黑夜的映襯下眩目非常。
突然,伴着一聲沉悶的轟鳴,光罩射出耀眼的白光。
三人都下意識的閉上眼睛。
再睜眼時,百里騏發現光罩已經消失不見了。原先被光罩覆蓋的地方,少年合目平躺在地,雖然衣着狼狽血跡斑斑,神色卻安靜的有幾分虛幻。
身形微動瞬間來到近前,百里騏隱約覺得這裡似乎少了什麼人,但細想來又不知到底所缺者爲誰。恍惚間有一人丰神如玉,卻如輕霧般隨風散去……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下一刻,他的全部注意都被面前的少年奪走。
本該靜臥不動的人竟然明顯地抖動了一下。
百里騏趕緊抱起他,右手小心地按上他頸側——
觸手的肌膚雖然帶着涼意,但那生命的搏動卻是清晰而有力的。
繃緊的神經驟然一鬆,百里騏這時才真真切切感覺到了手心的汗溼與心底的惶恐不安。
原來自己竟是這般擔心,幸好……
從不信神佛的百里騏突然有一種想要拜天謝地的衝動,放任情緒化的狂喜在心中蔓延。
一瞬不瞬地盯住那雙慢慢張開的眼睛,看着其間縈繞的迷茫漸漸散去,看着西沉的月影倒映在兩灣晶亮的幽潭中……
百里驥自然而然地睜開眼睛,如同每一天醒來時一樣。
納悶地望着天穹,月明星稀……
怎麼會這樣?莫不是夢遊到了外面?抑或是仍沒睡醒?
眨眨眼睛,薄霧褪去,周圍的一切變得清晰。
對上百里騏略帶緊張的熾熱目光,那零散的記憶迅速拼合起來。
——自己似乎是被震斷了心脈吧?
身上各處傳來的痛楚印證了記憶的真實xing,百里驥對自己頑強的生命力有些難以置信,啞着嗓子低聲問:“我沒死麼?還是……是要死了?”
百里騏剋制住抱緊他的念頭,堅定地答道:“你好好的沒有死,我也不會再讓你死!”
百里驥覺得他蠻橫的斷言無理又好笑,隱隱卻又伴着心安和感動,不禁忍着痛開口調笑道:“到了七老八十的也不死嗎?”
不迴應他的打趣,百里騏細細替他把脈,面上已然恢復了以往的鎮定和深沉。
腦袋還有些發沉的百里驥突然怔住,意外地發覺自己竟能隱約感受到百里騏的情緒,那沉穩表情下的一絲驚疑和擔憂同溫暖的體溫一樣傳遞過來。愣愣地看着他認真的樣子,百里驥心中暗自詫異,下意識地直接問道:“你在擔心什麼?我的脈象有什麼不妥?”
百里騏確實感到奇怪——照常理說百里驥心脈決斷,全身經絡受到重創,這種情況下就算是個內功深厚的人也活不了片刻;但是眼前這個一絲內力也無的人不僅沒死,而且經脈有逐漸連通的跡象,這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有些懊惱自己竟然連這點情緒都隱藏不好,百里騏故作輕鬆地笑了一下,安慰他道:“情況還不算糟,只是沒有了內力而已……你覺得怎麼樣?以前……練過什麼連通經脈活絡氣血的武功麼?”
感受到那絲一閃而過的懊惱,百里驥更加困惑,連對方後面說了什麼都沒聽明白。本待要仔細想一想,豈料沒來由的困頓頃刻間涌上,不等他反應就將他的意識逐漸淹沒。昏迷前,他彷彿又感到了一種不屬於自己的驚恐和焦急……
見他一歪頭說昏就昏了過去,大驚失色的百里騏立刻以手相抵,過了些真氣給他。奈何他的經脈斷絕阻塞不通,真氣輸不進去。百里騏略一思索,當下將他抱起,也顧不上其他的,運起輕功就帶着他離開了輕絮園。
再次醒來,百里驥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雖不精緻卻還算舒服的牀上。牀帳並未放下,屋子裡光線很暗,透過窗紙隱約可見暮色遲遲。
試着挪動了一下四肢,身上軟麻麻的,倒也沒有那種清晰的痛楚了。
勉強半支起身,他這才發現身上清爽,沾血的衣服被換成了潔白的貼身裡衣。四下望了望,看到搭在椅背上的青色外衫,百里驥安心躺回牀上。雖然很想知道外面的情況究竟怎麼樣了,但他還沒鹵莽到稀里胡塗、渾身無力就四處亂跑的地步,況且他也相信百里騏收拾亂攤子的能力。索xing合目而臥,他一邊慢慢想着心中困惑一邊靜靜等待着。
沒過多久,門被輕輕打開,雖聽不到任何腳步聲,卻有一股清淡的香氣飄來。
聞着這熟悉的香味,心情大好的百里驥突然覺得很餓,偷偷嚥了咽口水。
感到那人無聲地靠到牀邊,微熱的手指輕輕劃過自己的面龐。
心頭異樣一悸,百里驥驀然睜開眼睛。
兩人俱是一驚。
張了張嘴,百里驥一時不知該怎樣反應。不過看對方的樣子相當驚慌失措,等他開口顯然不現實。所以百里驥迅速打定主意,若無其事地坐起身來笑着招呼道:“師兄什麼時候回來的?”
何商怔了怔,見少年俊美的臉上沒什麼異色,懸着的心也漸漸放下。他拿過墊子給少年靠在身後,帶着些許不自知的淡淡失落蹙眉嗔道:“前日就回來了……倒是你,怎麼短短几天便鬧出這麼大的事?早知道我就該寸步不離牢牢盯着你!現在覺得如何?哪裡不舒服?唉……我真是後悔……”
“師兄”,百里驥趕緊截住話頭:“師父怎麼樣,身體還好吧?”
“本來還好……”何商想了想方又問道:“你在信裡究竟寫了些什麼?師父看了信後神色大變,立刻就丟下我連夜起程去了黎陽……”
少年狡黠一笑,拍手着說:“那是當然了,他必定會去找那心心念念想了數十年的人嘛!”
“哦?你怎會認識那人?是誰呀?”何商聞言也好奇起來。
百里驥的表情突然僵住,面上顯出迷茫和詫異。
何商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趕忙問道:“怎麼了?”
“我想不起來……”
“什麼?”青年一頭霧水地看着他。
“我想不起來那個人是誰了!怎麼會這樣?……我明明知道他很美卻想不起來他的樣子……我記得他xing情溫和,可偏偏忘了他叫什麼?……奇怪……我怎麼會忘了呢……”少年說到最後,聲音已經低如呢喃。下意識地伸手摸摸頸間,拽出一條綴着米粒大小白玉珠子編成的絲繩,上面掛着一枚血紅色的扳指。
百里驥愣住,心中覺得古怪。他清楚記得絲繩是嚴雲所編,血玉扳指是南宮舒給他的家傳信物,可就是感覺這兩者搭配在一起不協調,彷彿從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何商雖覺匪夷所思,但心中卻相信這個小師弟的每一句話。見他撫頭苦思,略一猶豫還是出言勸慰道:“想不起來就不要想了。”
“哦?”
“以前我聽法正寺的惠智大師說過,忘了便是放了……”何商一面小心觀察着百里驥的臉色一面考慮着如何措辭:“世人都有各自的執著,然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譬如故去的親人,無緣的愛侶。逝者已矣,不如放開,大家都忘了亦是都放了,舊者去新者生方是天道。這看似無情,卻是真有情。”
百里驥聞言,略帶驚異地擡頭看着他。只見青年白淨的臉上微微泛紅,神情雖有些木訥但又十足認真;眼神似乎是小心翼翼的,卻不藏虛僞算計,清澈的彷彿直通他的靈魂。
何商被盯的發窘,低低咳了一聲。
百里驥並未避開目光,心中某處漸漸鬆了下來,不禁微笑着讚歎道:“師兄高見,是我太淺薄了。”
“沒那回事!”何商幾乎跳了起來,連連擺手解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這個人……還是沒變啊!
百里驥暗自搖頭,伸長胳膊欠身去拿桌子上的那碗羹,一面轉開話題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何商趕忙搶先端過碗,試了試溫度又放回了桌子上。
某人的胃抽了抽,嘴角也抽了抽。
未留意到他的小動作,何商轉身端來一杯熱水遞給他說:“先喝點水。”
百里驥接過水來喝了一口,倒也沒覺得怎麼渴。放下盅子,又伸手去拿那碗香氣四溢的百絲碧玉羹。
在他指尖碰到碗邊的一剎那,碗又被端走了。
某人的胃再次抽了抽,嘴角也抽了抽。
瞪着正用湯匙攪拌羹湯的人,百里驥鬱悶地問:“我說,你這是拿給我吃的麼?”
何商奇怪地看着他,慢慢點點頭。
百里驥廢話不說,直接奪過碗,香甜地吃起來。
何商直着眼睛看他吃,訥訥地道:“你……”
狂風捲殘雲,三下五除二。百里驥眨眼功夫解決了戰鬥,將碗一放,伸着懶腰向目瞪口呆的青年說:“我又沒折了手,難道還要等人來喂?與其如此,師兄不如給我說說這幾日外面的情況。”
百里驥在心裡默默從一數到十九,才見何商終於緩過勁來,然後聽他說道:“這裡是雲陽城北一戶人家……嗯……閒置的屋子。前日我回輕絮園時,見那裡被官府封住,正想上前打聽,碰巧看見了翟忻。他帶我來這裡,聽說那時你就已經昏迷了兩天,然後我就留在這裡守着你了。”
等了半天也沒見下文,百里驥忍不住反問道:“就這樣?”
豈料何商真就點頭應道:“是啊。”
幾乎倒絕的百里驥深吸了一口氣,耐着xing子追問:“翟忻現在在哪裡?”
“午後他就跟着你哥出去了。”
百里驥眼神一閃,謹慎地反問道:“你說他跟着誰?”
“你還不知道吧?我剛來時也嚇了一跳,原來你竟還有個自幼失散孿生哥哥。這次你出事時虧得他碰巧來尋親才救下了你,真是天意!我見過他了,和你長得很相像……對了,他天天都會來看你,夜裡也是他守着你,等他回來你就能見到他了!”何商溫厚地笑着,彷彿是自己找到了親人一樣。
百里驥想了想,這套說辭也還混得過去。只是百里騏竟突然亮明身份,這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心中數轉,面上露出微微的驚詫和期待的笑容,和悅地說道:“那太好了……這些天勞煩師兄守着我,怎麼不見小湘和小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