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姜風動 4.一箭雙鵰
百里驥垂下眼睛,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冷,不鹹不淡地問道:“既不是年節又不是他壽辰,平白無故的叫我做什麼?”
“你還不知道師父的xing格麼?他嘴裡不說,心裡可惦記着你呢!”何商急忙辯解道。
“哦,那請你代爲傳話,就說我很好,叫他不用惦記了。”
“你千萬別說這氣話。離得這麼近,你就回去看看他吧,好歹他也是你師父啊……算我求你好不好?”
百里驥一擡手止住他道:“不敢當。我不是不回去,只是怕控制不住又和他吵起來;就算控制住自己不和他吵,我和他之間也沒什麼話好說不是麼?我認爲與其這麼不尷不尬的,還是不見面比較好。況且你也看到了,我真的是很忙……所以如果沒什麼特別的事我是不會回去的。”
見他轉身欲走,何商急的一把拉住他的手說:“就算師父放火焚燬了那林子,就算他強行把你帶回谷裡,可這都是爲了你好啊!”
百里驥霍然轉身,周身陡然暴漲的怒氣把何商驚得鬆開手倒退一步。然而只是一剎那,那強烈地怒氣就消失不見,彷彿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覺一般。
少年站在晨光中,臉上一派淡然,眼睛望向他的身後。
何商一回頭,見一個面相和善的青年正進了院門朝這邊走來。
嚴謹早就看到何商和百里驥站在院子裡,且那氣氛似乎實在不怎麼樣,當下走過來先向何商點頭見禮,口中笑道:“何兄好早,倒叫我們這些偷懶的下人慚愧了。”
何商忙笑笑回禮道:“嚴總管別拿小弟開玩笑了,是我莽撞,一大早就擾的師弟費神。”
嚴謹笑着與他寒暄,同時不着痕跡地偷眼向旁邊一瞧,見百里驥跟個沒事兒人似的,既不說話也不走開,斂下目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便故意提高聲音說道:“小湘和小云這兩個鬼丫頭怎麼又瘋沒影了?”
話音未落,嚴湘就從屋裡蹦了出來,噘着嘴嚷道:“謹哥哥冤枉人!我們一早就來了,是主人自己只顧着說話才耽誤到現在嘛!”
何商一聽,立刻紅着臉說:“原來師弟有事,那我就不耽誤你了……我說的事你再考慮一下好麼?”
百里驥擡頭看了看天,慢慢說道:“師兄急什麼,吃過早飯再走吧。”
何商一頓,略帶失望地搖搖頭說:“不了,我這就回去,師父還等着呢……”說完仍定定地看着百里驥。
旁邊的嚴謹微笑着一擡手道:“我送何兄出去。”
何商連連擺手說:“不用不用,你留在這幫我師弟吧,我認得路的。”邊說邊就往外走,沒走兩步卻又突然回過身來對站在原地的百里驥說:“師父不讓我告訴你,但我忍不住——師父生病了,就想見你一面,只是一面爲什麼會這麼難呢?”
看着何商飛也似的跑了出去,嚴謹眉頭一皺,向嚴湘遞了個眼色,後者立刻蹭上來搖着一動不動的百里驥道:“水都要涼了,主人不洗臉了麼?”
百里驥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擡手點着她的額頭說道:“記住,他是我的師兄,以後不許那麼對他說話,知道麼?”
嚴湘還欲爭辯,一旁的嚴謹搶先欠身答了聲“是”,少女也只好委委屈屈地點點頭。
回到屋裡,嚴雲早就捧着布巾和衣服等在那裡了,桌上也擺了幾個碗碟,都用白瓷盤子扣着。百里驥照例洗了臉,接過嚴湘遞過的瓷盅漱了漱;因他尚未成年,嚴雲只用兩條絲帶替他將鬢髮攏住,其餘的梳順了披在身後,並不像嚴謹那樣束起來。
待換好了衣服,百里驥在桌前坐下,嚴湘嚴雲七手八腳揭去了盤子,冒着熱氣的肉粥、精緻開胃的小菜、造型別致的點心便一一露了出來。嚴謹是吃過飯纔來的,此時只坐在一旁看着;嚴湘嚴雲分坐在百里驥兩側,見他拿起筷子夾了菜,也立刻跟着開動起來。
本來百里驥對“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就不太堅守,以往也常邊吃邊和別人說笑;但今天他只是慢慢地吃着,甚至有走神的意思,桌上的氣氛立刻就冷了下來。嚴雲倒還好,愛熱鬧的嚴湘卻覺得難受,只得把筍絲當做那人狠狠地嚼着。
就這麼沉默了半天,放下碗筷的百里驥忽然問道:“這幾天還有什麼重要的會面麼?”
嚴謹早就想好了,因此立刻就回答說:“沒有,就算您離開幾天也絕對不會有事的。”
百里驥微微笑道:“我知道,有你在這裡,就算離開幾個月我也放心。”
“這是您想偷懶的藉口麼?”嚴謹眼中閃着溫暖的笑意,熠熠光輝映襯的他整個面龐都顯出一種堅定的自信,再配上那股子溫文爾雅的書生氣質,怎麼看都是風度不凡的人中龍鳳。
百里驥一想到初遇他的情景,就有種走路撿到和氏璧的感覺,心中的yin鬱也不覺沖淡了好多,當下站起身來伸了伸胳膊,欠身比了個“請”的姿勢,對嚴謹笑道:“嚴老闆,時候不早了,我們走吧。”
北姜國都雅罕無疑是近十年來三國中發展最快的城市。
本來臨欽和安平作爲百年古都,無論是比文化底蘊還是商貿繁華,建城時間只有二十年的雅罕都是望塵莫及的。但這個城市卻有一種古都所缺乏的活力,誇張點說連空氣中都是欣欣向榮的味道。當臨欽和安平被權利鬥爭折騰的烏煙瘴氣時,雅罕卻在和平穩定中迅速地發展起來,吸引着士人、商旅以及一切向往着機會的人們朝這裡彙集。
此刻,在雅罕最繁華的街巷,一輛華麗的馬車停在著名的百味居門前。一個漂亮的近乎耀眼的少年當先跳下車,轉身伸手扶下一個儒雅的青年公子。一時間,道路兩旁的行人都轉頭看向他們,那目光或豔羨、或曖昧、或敬仰、或嫉妒……總之百樣心思精彩紛呈。不過當事人倒並未在意,很快闊步邁進了大門。
掌櫃早就接到消息迎了出來,恭敬地向嚴謹行禮問候道:“大總管安好?”同時迅速的偷瞄了跟在他身後的少年一眼。
在外人看來,北姜境內“百字號”旗下的店鋪都是總管嚴謹在經營;多瞭解點內幕的人也許會知道各店的管事多是嚴氏子弟,但對嚴氏家族的背景卻都是不甚知曉的。所以除了少數親近的人清楚真正的老闆是誰,外人大都認爲嚴氏家主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怪異老頭。
其實早先白手起家時百里驥就想躲在幕後指揮,只是發現何商實在不諳此道,所以待他成功闖出谷後才接過手親自上陣;直到半年後機遇巧合救了蕭謹蕭肅兄弟倆,後來又遇到了郝慈和郭良等人,在他們的一致建議下百里驥這才又重新轉入幕後。衆人這麼做一是考慮到他年齡的問題,二是怕安全上的隱患,三是擔心他太過勞神;而百里驥心中也另有打算,因此就乖乖被“勸退”了。但他畢竟曾“拋頭露面”過半年多的時間,知道他存在的人也不少,所以在周密的掩護下他目前還掛名在最早起家時的糧店裡。
有了那三位經商能手的幫助,確實大大減輕了他的負擔,因此他纔敢於放手迅速擴充經營規模。然而即便如此,平日裡他還是要總攬全局運籌帷幄,重要時候也必須親自出馬;此外,他還要分心關注政局,注意江湖上的風吹草動,傾聽關心他的人喋喋不休的嘮叨……
話說這邊嚴謹注意到掌櫃的小動作,便微笑着擡手示意,低聲對那掌櫃說道:“嚴夏是百穀堂的管事,認識就行了。”
那掌櫃平日裡也見過幾個嚴姓的少年管事,因此只向百里驥點點頭打過招呼,轉而向嚴謹輕聲說了幾句。嚴謹略一頷首,掌櫃就退開了,一個長相討喜的夥計立刻上前引着兩人往樓上的雅閣去。
知道要見的人已經等在裡面了,嚴謹也不着忙,帶着滿面和煦的笑容當先邁入室中,大方地舉手向那持杯端坐的人見禮道:“陶大人久候了。”
百里驥也跟着欠身施禮,將自己半隱在嚴謹的身後,不着痕跡地觀察着坐在桌旁的中年男子。只見他向嚴謹微微點頭,目光滑過自己時卻似乎有些不滿地皺了皺眉。
嚴謹也留意到了他的反應,一面在他對面坐下來,一面笑着說道:“陶大人公務繁忙,今天肯屈尊前來嚴某不勝感激;幼弟正在學經管之道,聽說今日能和大人一見便嚷着跟來;嚴某以爲也該錘鍊錘鍊他,所以就帶着一起來了。若是大人覺得不妥當……”
陶徵聞言又看了百里驥一眼,只是這回眼中的厭惡全然被淡淡的驚奇所取代。百里驥也不避諱他的目光,滿臉期待地回望着他,將“幼弟”的神態學得十足。
良久,陶徵平板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幾不可見的笑容,轉而向嚴謹說道:“沒什麼不妥當的,還是說正事要緊。”
他這麼一發話,事情自然很快就步入正題。
別看嚴謹平日裡話不算多,但真正遊說起來卻是口若懸河;然而陶徵在少府監供職多年,也決不是昏庸無能之輩,嚴謹說話時他只低頭慢慢品茶,並不急着發表意見。一時嚴謹將該說的都說了,他才淡淡地問道:“今年米價居高不下,貴號若按這個價錢供給我們豈不是沒得賺了?如此賠本的買賣,貴號所圖爲何呢?”
嚴謹坦然笑道:“陶大人確實是明白人,照這個價格我們不僅沒有盈餘,還得賠上夥計勞力;但有時做生意賺得不光是錢,還有個名聲陣勢!不瞞大人,我們就是衝着官府買辦的名頭來的。”
陶徵聽了一怔,既而點頭道:“嚴老闆真是目光長遠名不虛傳。我也不妨直說,到現在爲止各商號的出價還沒有低過你們百穀堂的。不過我們每年外面需要十萬石糧食,其中半數都必須是上等的粳米。貴號是近年才做大的商鋪,實力如何我還不太清楚,但如果作爲買辦卻不能保證供應,那這罪名可不小呢……”
“我們爲商之道,第一就是個‘信’字,沒那個能耐,我們也不敢唐突。”嚴謹一直掛着微笑的臉上驀然生出一股傲然。
陶徵終於放下手中的杯子說道:“既然如此,今年這外面的糧食採買便交給貴號了;價格是你們定的,盈虧與朝廷無關,不過這運輸和勞力倒是可以由少府監解決。”
百里驥一聽,立刻皺起了眉頭向嚴謹小聲說道:“如此一來我們可虧大了。”
雖說是壓低了聲音,但這話卻一字不落的傳到了陶徵耳朵裡,他微微挑眉看向百里驥問道:“由官府來運輸,正節省了你們的勞力,怎麼說是虧大了呢?”
百里驥先看了看嚴謹,才向陶徵恭敬地說道:“請大人恕晚輩冒昧。依我之見,若是由朝廷派人運輸,一來轉手交接耽誤時間,二來中途環節增多易出紕漏,若是真有事我們平頭百姓也說不清楚;再說由朝廷運輸,知道我們百穀堂官辦身份的人豈不是更少了?若是大人真心體恤我們,倒不如給我們些運費貼補實惠呢!”
一席話說得陶徵哈哈大笑,嚴謹趕忙在旁說道:“幼弟爲人心直口快,若是冒犯了大人還望多包涵。”
陶徵搖搖手,站起身來道:“無妨。我倒覺得這孩子伶俐的很,確實是經商的材料。剛纔聽他所言竟甚爲有理,就依他的辦法,由你們運輸,少府監來出運輸費用。”
百里驥立刻乖巧羞怯地笑着說:“多謝大人。”
該辦的事都辦妥了,陶徵邊向外走邊對嚴謹說道:“既是如此,明日便可到少府監取文書腰牌了。”
嚴謹答應着,一直將陶徵送上車才罷,百里驥始終微笑着跟在後面。
見那官車遠去了,兩人也不進百味居,而是直接上車往回走。嚴謹無奈地看着閤眼半靠在車壁上的百里驥,輕輕地挪到他身邊,讓他倚在自己身上。百里驥也不客氣,連眼都不睜就乾脆枕着他的腿躺下來。嚴謹哭笑不得地推他一把道:“年紀輕輕就這樣麼?”
百里驥閉着眼答道:“你不知道,我心裡其實很老了。”
嚴謹撲哧一笑,故意點頭嘆道:“早看出來了。”見百里驥沒反應,方又繼續說道:“真沒料到陶徵竟會主動要求運輸……”
百里驥微微一笑,口中模糊地說:“要是讓他來運,我不就白忙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