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馳天下 雲開月明
雲開月明
百里騏一掀開簾子,正瞧見百里驥側身斜靠在軟墊上假寐。炕桌上一碗藥仍是滿滿的,盤子裡小巧的糖糕竟也絲毫未減。
雖然內力深厚氣息若無,但百里騏依舊不由自主地凝神屏氣,悄悄在牀沿上坐了。
合目而臥的少年似是無知無覺,神情安然平和。五官線條分明,長睫密如羽扇,臉上唯一的不足就是面色稍嫌蒼白了些,偏又顯出一股子蕭索的風liu,讓人一見傾心再難忘懷。
百里騏靜靜地看着那睡顏,一顆心卻一點一點地往下沉。
對於內力修習較好的高手來說,控制好自己的氣息決非難事。但牀上這人內力全失,即便他的呼吸平穩均勻,百里騏仍然可以聽出刻意掩飾的痕跡。
明明沒睡卻不肯相見,果然還是不行麼?
有時候百里騏真的很痛恨他的xing格,不明白爲什麼每次向他邁出一步,他卻非要再退回半步,逼得急了他甚至還會掉頭跑開……
心狠狠的痛了一下。
忽然想起前世剛入行時偶然聽到有資歷的前輩說過,他們這些做殺手的人滿手血腥戾氣太重,天怒人怨的很難得到幸福,不知要投幾輩子胎才能化淨了。這話雖然是玩笑的口氣,卻也道出了他們的孤寂無奈。若說真有什麼詛咒他是不信的,但試問世上能有幾個人能容忍自己的愛人朝不保夕不見天光?況且由於職業習慣他們不會輕易相信別人,而一個愛人可能意味着許多弱點,因此組織裡的人幾乎全都是單身。
即便這條路不是他選的,他也只能一直往前走,直到走不下去爲止。從第一個人倒在他面前起他就明白自己回不了頭,像是習慣了黑夜的生靈一樣,再也無法堂堂地暴露在日光下。人們會用恐懼而厭惡的眼光地盯着他們,卻從不會想想有誰天生就是喜好殺戮的。他確實不會在扣動扳機時猶豫,因爲一秒的遲疑就有可能會丟掉xing命,然而這並不代表他是在以此爲樂!
剛以百里騏的名字重生時,他的心裡是有怨恨的。爲什麼上天給了他新的生命卻不肯抹掉屬於韓冬的記憶?爲什麼不能幹乾淨淨完完全全的重新開始?孱弱的身體和陌生的環境讓他本能地懼怕戒備,童年的yin影被無限放大,精神上的折磨讓他寢食難安。
就在這個時候,躺在同一個搖籃裡的另一個嬰兒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張粉嫩白皙的小臉上表情太過豐富,黑亮的眼睛靈動熠熠,精力旺盛的超乎想象……他帶着懷疑暗暗觀察着,不知不覺間倒放下了心理負擔,夜裡也慢慢睡得熟了。 щшш ◆ttκá n ◆CΟ
後來某天那個嬰兒突然說話了——原來兩個人竟是一樣的!
他看着他的眼睛,不知怎麼的就輕易說出了自己的殺手身份。本以爲那人定然會害怕,但那人也怪,只是好奇地看着他,甚至還能出言調侃。那時他臉上漠然不屑,心裡其實暗鬆了口氣。
兩人暫時結成同盟,互相掩護共同進退。雖然他叫他哥哥,但他沒有那種爲人兄長的感覺。他前世是孤兒,親情對於他來說太過陌生,他願意保護對自己好的人,但仍是不習慣如那人一般“爹”、“娘”喊得親熱討喜。那人對着他時總是小心翼翼的,但他清楚知道那神情並不是怕他的身份,而是單純地有些畏懼他這個人本身。這樣的畏懼非但沒讓他自卑,反而讓他感到微微的得意——連他自己都覺得意外不已。的f7
喜歡上戲弄那人的感覺,逼着他喝他討厭的牛奶,偶爾忍不住諷刺他兩句,也逐漸有了家的概念和感覺。
清楚記得那次上山進香,他把那人嚇呆後主動牽着他的手往前走……似乎從那以後就再不討厭他的碰觸。
平靜的日子總是短暫的,變故接二連三,讓人措手不及。他與他掙着入宮爲質,剎那間讓他明白了原來在自己心裡那人已經變得如此重要。
臨別時突然回眸,那人眼裡的晶瑩彷彿下一刻就會落到他的心上,他只能面無表情地匆匆離開,否則情緒再難控制……
一路上危機重重,但他總是忍不住分神想到那人,爲他的處境懸心,卻只能相信他,相信憑他的聰明機靈可以明哲保身。
機緣巧合下遇到崔參,雖說接近他是想借他之力逃脫,可同樣也是被他酷似那人的氣質所動。
再後來吃了許多苦頭,有那麼幾次連他自己都覺得可能快要掛了,不過最終還是挺了過來。這確然是因爲他意志堅強平素身體鍛鍊的得當,但潛意識裡精神上的支持也是功不可沒。
聽沈雨雁說那人死在了宮裡,他下意識地就不相信,可心裡還是鈍鈍地疼痛……直到在竹林裡意外的一家重逢,看到那人瘦得不成樣子,他便連自己的傷都不在意了,只想狠狠教訓那些混蛋替一家人討回這筆帳。
現在想來,他隱約弄明白自己的情意正是在喂那人吃下冰玉石蓮的時候。那個弄假成真的吻竟可以讓他平靜地面對死亡,而他在他懷裡傷心落淚又讓他拼着最後一口氣努力替他找出一個活下去的動力……兩人的羈絆已經遠超出他的想象,他對他的感情在被覺察之前就已深深扎進心裡,想要拔除便會牽起一片血肉,錐心刺骨!
待到再見面時,他的感情非但沒能冷卻,反而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迅速濃烈起來。其實連他自己也不能理解,只覺得待在那人身邊十分安心舒服,彷彿天生就該如此。
他決定採取行動——即便這份感情以一個現代人的角度看都有些驚世駭俗。但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他原本就是個驚世駭俗的存在!
可想想容易,真行動起來就沒那麼簡單了。他小心翼翼的幾番試探,但那人卻懵懂不覺,實在讓他氣惱。後來中秋之夜的變故幾乎讓他瘋狂,他以爲自己要永遠失去那人了。那一刻他真是慌了,殺氣再藏不住,自絕望的心中激盪而出,恨不能毀天滅地!他徹底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但似乎一切已不可挽回……
回過神,不知何時指尖已經撫上了牀上少年細緻的臉龐。心口悶痛猶在,說不上是因爲自己的失意還是對方的無情。見那長睫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百里騏迅速收回了手,卻在攏回袖中前夕被另一隻同樣修長的手扯住。
“你回來了。”黑亮的眸子慢慢張開,有點沙啞的聲線帶着懶懶的鼻音。
百里騏的視線沿着那隻手緩緩上移,直至對上那雙眼睛,久久無言。
“你胡思亂想些什麼呢?鬼鬼祟祟悄無聲息的。”
“你……沒睡。”
“對,我沒睡!沒睡犯法麼?”百里驥冷哼一聲將三指按在他脈上,眼神卻避開溜向一邊。感覺那視線仍在,不免臉上發熱,耳朵也變成了粉紅色,晶瑩的彷彿透明。
百里騏愣了愣,隨即眼中光彩熠熠,反手去握他的手;卻被他一把拍開,整個人“哧溜”一下縮回被子裡。
這次百里騏不依不饒地靠過去,隔着被子緊緊環住他,聲音帶笑地問:“你裝睡難道是因爲害羞?”
“你……”百里驥窘得直欲破口大罵,話到嘴邊又想起方纔自他身上傳來的複雜情緒,雖是模糊卻讓人心酸。思緒一動,便索xing悶在被裡含糊地說:“我願意,誰有你那麼厚臉皮!”
百里騏的心情一下子飛上雲霄好到不行,低聲靠在他耳邊問道:“你不怪我乘人之危?”
“你還敢提?!我全忘了,不知道!”
“那我們來回憶一下……”
“你給我閉嘴!!!”百里驥忍無可忍,紅着臉揪起枕頭就朝百里騏腦袋上丟,見他輕鬆閃過復又蹬開被子虛卡着他的脖子把他往柔軟的被子上摜。
百里騏大笑着由着他的力道躺到牀上,一雙眼睛只看着他。
“笑什麼笑!”面上掛不住的某人翻身壓上來,磨着牙根惡狠狠地擼起袖子準備掐架。他那裡氣勢正好,突然發現百里騏的神色有些怪異,視線牢牢鎖在自己胳膊上。
百里驥順着他看的方向低頭一瞄,只見上臂處一個暗紅色印記宛然,襯着象牙般的膚色說不出的曖昧瑰麗。
只這一眼,百里驥可謂前功盡棄氣勢全無,尷尬地咳嗽一聲迅速拉下袖子將那痕跡掩了,臉上的紅色幾乎濃到可以滴下來。
見他窘得厲害,百里騏忍住笑意,突然伸手攬着他將他壓向自己懷裡,貼着他耳邊低聲道:“我以爲你還要躲着我,然後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如果真是那樣……幸好……幸好……”
其實這種半跪半趴的姿勢很不舒服,不過百里驥依然沒有掙扎,只是靜靜地伸出手回抱住他,半晌才道:“我不說對不起,你也忘掉我先前那些傷人的話吧。”
百里騏微轉頭看着他半隱在髮絲後那紅霞氾濫的側臉,不禁笑嘆道:“你不必勉強自己。”
“不,雖然有些彆扭,但這話不違心,我說出來才痛快。”
“……可是你在發抖。”
“白癡,我這是累的!”
“麻了吧?幫你按摩一下?”
“不用,黃鼠狼給雞拜年……”
“……還疼麼?”
“嗯?”
“我是說這裡……”
“你摸哪裡!把手拿開!!!”
……
屋外,翟忻嘴角抽搐着看了眼懶洋洋掛在半空的太陽,很有自覺地溜達到遠些的地方守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