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姜風動 29.血染中秋
明月東昇,銀盤般遙遙掛在寶藍色天幕的一角。
百里騏終於按時趕到了方圓百里內的制高點——雲陽城郊童鶴山山頂。
童鶴山不是什麼名山高崗,也沒有半座寶塔古剎。不僅如此,它地處郊外遠離官道,山勢陡峻草木稀疏。適值中秋佳節,從任何角度來看此時這裡都沒什麼值得光顧流連。
這也正是百里騏所希望的。
但爲安全起見,他還是在山頂周圍佈下了陣勢。
一切佈置完畢,天也已經黑透了。百里騏揀了個乾淨些的地方坐下,一直圍繞着他上下翩飛的玉蝶也停在他面前的地面上,瑩白的翅翼微微抖動着,隱隱發出淡淡的白光。
“就這樣等待是麼?好吧。”百里騏閉目靜坐,趁着等待的空隙繼續練功。
四周一片寂靜,只有低低的蟲鳴聲間或可聞。
再睜開眼時,如水的清輝灑滿周身,一團模糊的白光正在他對面不斷慢慢拉伸着,並逐漸顯露出人形。
百里騏饒有興味地觀感着眼前的異相。
隨着月光角度的變化,熟悉的眉眼開始隱約可見,像是籠在雲霧中的黑白影象。似遠還近的溫柔聲音虛幻地響起:“差不多是時候了……”
下一刻,只見白光中的模糊身影雙手擡起,在胸前飛快變換了幾個手勢。接着,一條閃着銀光的線從光團中延伸出來,在滿是碎石子的地上圍出一個正五邊形,白光正盤踞於五邊形的一個角上。
百里騏心中有些納罕,不禁低聲問道:“怎麼是這樣的陣勢?”
“不必管它……你且把石精、石靈和石魔按方位放進陣中。至於那空出的一角,就要借你一滴鮮血鎮住了。”隨着影象的清晰,玄芪的聲音也變得真實了許多。
百里騏也不多話,立刻將血玉扳指、北姜王玉帶上的黃玉和鑲在玄罡劍上的墨玉分別填入鎮中,然後將左手無名指在劍鋒上一蹭,一揮手把血滴射向餘下的那一角。
血滴入陣後非但沒有滲進沙土,反而凝聚成血珠懸浮起來,顏色也慢慢變暗。與此同時,其他四角光芒益盛,玉石都漸漸虛化成了帶着色彩的光團。
月上中天,五邊形陣勢的中心突然出現一個渦流,彷彿暴風風眼般卷着各光團向一起融匯。陣勢中飛沙走石彩光交錯,颶風呼嘯着席捲陣中的每一個角落,而緊挨着坐在陣邊的百里騏卻連衣角都沒動一下。
陣內的風暴持續了近半個時辰,最終光團被無形的力量擠壓成了一個五光十色、異彩流轉的光球。一輪新的拉伸之後,彩光褪去,地上的陣網也消失不見了,只端坐着一個俊美儒雅的男子。
百里騏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慢慢露出微笑道:“看起來不錯。成功了?”
玄芪也微微笑着略一頷首。
完成了這件心思,百里騏心中着實輕鬆不少,站起身來舒了舒腿腳,隨口問道:“你以靈石爲體,是不是可以長生不老了?”
玄芪笑而不答,只是擡頭認真地望着彷彿觸手可及的月亮,眼中映滿光華。
欣賞着眼前沐浴在月光中的謫仙,百里騏想到離家前和某人的對話,想到某人憋氣的模樣,心情竟是前所未有的溫柔暢快,恨不得就在山林中大笑起來。極目遠眺,夜幕下的雲陽城盡收眼底。已經過了子時,尋常人家早就進入了夢鄉,只有少數負擔得起燈油香燭的望族大戶和做夜間買賣的樓館還依稀亮着燈火。
按着記憶中的方位尋去,百里騏看到了一簇星光般聚集的光亮,不禁又微笑起來——那是輕絮院的所在。
某人還沒睡嗎?是在飲宴還是靜靜賞月?抑或是在……
驀然,百里騏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急忙催動內力提升五感,微微眯起眼睛望向遠方,終於清楚地意識到那不斷放大的火光果然不是幻覺。
是尋常的失火?可是火光似乎越來越大了,爲什麼沒有撲救下來?
百里騏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凝住了,心口像被無形的手緊緊攫住般,陣陣悶痛簡直讓人無法呼吸。
這是什麼感覺?
到底發生了什麼?不能再想,不敢再想!
“他不會有事的。”混沌中悅耳的天籟響起,似清風拂過心頭。
百里騏一驚,這才發現體內真氣左衝右突,已有走火入魔的趨勢。
一隻手抵上後心,溫和的牽引力拉扯着幾股走岔的真氣慢慢導入正途。
平復下翻涌的血氣,百里騏也稍稍冷靜了些,當即轉身對玄芪說:“家裡恐怕是出事了,我要儘快趕回去。你是和我一起還是先回黎陽?”
玄芪彷彿早有準備,想都不想就直接答道:“我同你去救他。”
當是時,百里騏關心則亂,即便下意識地覺得他語氣有異,終究也沒精力再多留意。
月光下兩道人影往下山的方向疾速掠去,轉眼消失在稀疏的樹影中。
不同於白日裡的雅緻悠閒古木蒼翠,此刻的輕絮園中已是一片火海,火場中到處可見失去生命的軀體和沒有主人的殘肢。
內院一處較爲寬闊的空地上,二十幾個黑衣人擺開架勢,形成一個嚴密的包圍圈,將三個人團團圍在中間。
滿身血污的翟忻仗劍而立,緊盯着敵人的動向。在他身後,百里驥跪坐在地上,懷抱着不住咳出黑血的嚴雲,手中的銀針飛快地在她幾個要囧刺下。
噼裡啪啦地燃燒聲中,一個謙謹平和的聲音突然道:“家主不必費力了,屬下送上的可都是‘好東西’呢,呵呵……”
百里驥頭也不擡地笑道:“申伯真是不簡單,往日是我小看你了。不過作爲狗也要學會認主人,怎麼你連狗都不如麼?”
“您還不知道呀?屬下可本來就是宿辰堡的人。”富態的老管家申烏桕笑容不變,小小的眼睛卻露出兇光。
說話間嚴雲嬌小的身體急劇地抽搐起來,百里驥忙將一顆藥丸塞進她口中,但此時少女似乎已經咽不下去了。百里驥也顧不得周圍一大幫人,又摸出一丸藥自己嚼碎了口對口地喂到她嘴裡。然而一陣折騰,少女最終還是不動了。
長嘆一聲,百里驥伸手合上她半張着的眼睛,埋頭在她頸側輕輕磨蹭了一會兒,繼而將人慢慢平放到地上。
望着火光中白衣少年近乎透明的面容,一身素服的崔參默默攥緊了拳頭。
這時,又有一批黑衣人趕過來,其中一人小聲在爲首的中年男子耳邊嘀咕了幾句。那中年男子微微挑眉,轉而向百里驥溫聲勸道:“南宮家主,事到如今你還是將玄罡劍交出來吧,那些身外之物怎比得上xing命金貴?”
百里驥作出一副苦惱的樣子,兩手一攤無奈地說:“周掌門,你們闖進來時我可正在水榭賞月,抱着一把破劍實在有傷風雅吧?”
赤煉派掌門周連耐着xing子笑道:“南宮家主說得是,不過我們搜遍貴府也沒找到玄罡劍,爲了大家方便還請南宮家主給個明示吧。”
百里驥配合地點點頭,正經八百地說:“告訴你也無妨,只怕你不信——我把那劍送人了。”
周連先是一愣,既而皮笑肉不笑地說:“南宮家主當我們是三歲的娃娃麼?我們監視貴府一整天了,根本沒有來客,而且你也沒有派出人手往外送過東西,玄罡劍絕對還在貴府。”
知道百里騏沒事,百里驥暗鬆了口氣,嗤然道:“原來是蓄意搶劫的,各位何必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平白的叫我誤會了……崔家三位公子也是來尋玄罡劍的?有空不如趕緊送令尊回宿辰堡療傷……”
“住口!”崔邇跳出人羣悲憤地罵道:“拜你所賜,家父傍晚時就亡故了!別人不說,今天我們單是衝着你來的,除了你的命別的我們崔家不稀罕!”
“二弟!有這麼多前輩在場哪裡輪到你說話了!”崔毅急忙喝止住弟弟的莽撞。
百里驥卻是心頭一跳,連譏諷都顧不得了。細看崔家兄弟果然都是身無雜色佩飾盡去,他心思急轉間早已明白其中定有文章。然而明白歸明白,如此形勢卻讓他百口莫辯,好在他也沒天真到以爲說清楚就可以沒事的地步……
正當百里驥努力思考對策的時候,一直擋在他身前的翟忻突然身體一晃連退兩步。百里驥暗叫糟糕,同時卻也下定決心,伸手扶住翟忻輕聲問道:“你怎麼樣?還撐得住麼?”
翟忻面不改色,牢牢握住百里驥在衣袖中遞給他的東西,緊接着就聽百里驥凝聚內力將聲音集作一束傳入他耳中:“待會兒你趁機先走,拿着這印信到城中的百日香直接找掌櫃,告訴他事情的經過,他自會明白該怎麼做。”
翟忻心中大驚,也勉強用同樣的方式答道:“屬下不能走,還是由屬下掩護家主……”
百里驥在他胳膊上用力一掐,成功地止住了他的羅嗦,強硬地說:“這是命令,你必須執行!以你現在的情況根本無法掩護我,本想讓你帶小云走,看樣子還是我自己帶吧。”
不露痕跡地掃了一眼地上面色灰敗的少女,翟忻小心地問:“小云姑娘沒死?”
“嗯,六個時辰後會醒!先別管我們,你至多隻有數二十來個數的時間,必須逃出去,明白麼?”
翟忻當下也不再耗費內力說話,只輕輕點點頭,倒像是回答最初的問話。
一旁的申烏桕笑道:“家主有空體恤下人,倒不如先關心一下自己。喝了整整一壺酒,家主不覺頭暈麼?”
百里驥咬着牙眨眨眼睛,故作不解地問:“申伯不知道我的酒量麼?小小一壺‘千金釀’還不妨事。”
眼中閃過一絲詫異,申烏桕精亮的眼睛盯着百里驥上下打量,而後笑着走近幾步道:“家主別再硬撐了,還是乖乖——”聲音戛然而止,他低頭難以置信地看着沒入胸口的袖箭,似乎還沒明白過來就重重倒了下去。
衆人原來都在等百里驥毒發,卻不知道他服食過冰玉石蓮子,根本就是百毒不侵的體質;衆人也都以爲百里驥武功高強不敢輕易上前,哪知道論內力眼前這個讓他們忌憚的人根本就是二流水準。
趁着衆人被申烏桕的死所攝,心神多多少少產生動搖之際,百里驥運足十成功力,擡起頭環顧着四周衆人輕聲笑道:“說真話你們不信,卻又讓我有什麼辦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