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姜風動 9.盜取石精
七月,暴雨後的晴天。
蔚藍的天空萬里無雲,無比火辣的日頭輕易就把那才積了雨的水窪蒸乾,潮溼的泥土上顯出密密麻麻的龜裂。暑氣掙脫了雨水的壓制,在此時發起了瘋狂的反撲。炎熱的空氣中充斥着濃郁的草木和泥土的氣息,焦躁的蟬鳴愈發襯出周圍的安靜。
如此天氣,非不得已誰也不願出行在外。
路旁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下,簡易的涼棚桌凳拼湊成了個小小的茶攤。一個尋常村婦正拿着舊蒲扇朝爐膛裡扇,茶水在爐子上吱吱作響;她身旁的村夫剛把一壺茶從井水中提了出來,端到坐在涼棚下的三個大漢面前。
小桌上放着一摞木碗,年輕的村夫麻利地單手排開三隻碗,將鎮得清涼的茶水滿滿倒入,口中招呼道:“三位爺的茶,您慢用。”說完將茶壺放在那桌上,自己退到旁邊幫着村婦燒水去了。
一個大漢迫不及待地端起碗來咕咚咕咚喝了個碗底朝天,隨手抹了把嘴罵道:“什麼鬼天氣!真要把人烤乾了!這個天氣還派咱們出來,分明是找咱們兄弟的晦氣!”
其他兩人明顯也有同感,都忿忿地埋頭狂飲。
遠處一陣馬蹄聲逐漸清晰,三人擡頭望去,道上一人一騎正往這邊奔來。騎手身穿淺青色的衣衫,頭上低低戴着精編的斗笠,顯然是風雨不避的一直趕路。看那身形當是年紀不大,而真正讓旁人驚訝的還要數他騎馬的姿勢。只見他側坐在鞍上,雙腳勾着一邊的蹬子,單用右手持着繮繩,在飛馳的駿馬上坐得穩穩的。
轉眼間,那騎已速度不減地奔到了眼前。正當幾人都認爲他無意停留之時,騎手卻突然緊拉繮繩。棗紅色的駿馬嘶鳴着揚蹄立起,馬上的人卻似粘在鞍上般巋然不動。待到馬匹停下,那騎手將繮繩信手一丟躍下馬來,徑直走到涼棚下另張桌子旁坐下。
目瞪口呆的攤主猛然回過神,趕緊跑上前招呼。
“一壺涼茶。”屬於少年特有的嗓音簡潔利落地響起。
“您稍候。”村夫趕忙轉身從井裡提出鎮好的茶水端到桌子上,滿滿地斟了一大碗。
“多謝,我自己來便好。”少年說着,摘下頭上的斗笠放到一邊。
看到少年的相貌,旁桌低聲議論着的三人頓時沒了聲響;村夫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連那燒水的村婦也擡起頭望過來。
百里騏不悅地板着臉,端起碗來喝了幾口。見一旁的村夫似乎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便挑眉問道:“你有事?”
“啊?不是!我……我……您慢用,您慢用!”憨厚的村夫把臉漲得黑紅,略帶困惑地退開一旁。
淡淡瞥了一眼旁桌的情形,百里騏忍着xing子專心喝起自己的茶。酷熱的天氣對於習慣了寒冷的他來說着實難耐,日夜不停的趕路更是對體力極限的考驗。雖說一壺普通的茶水補充不了多少營養,但好歹也是聊勝於無。而且在這等偏僻之處還能有清涼的茶水解渴,實在也出乎他的意料。
想到自己時間有限,百里騏又匆匆喝了幾口便喚過攤主準備結帳。正在這時,旁桌的一人突然開口道:“慢着!你叫什麼名字?”
百里騏掃了他一眼,根本不打算理他。那人被他不屑的眼神激怒,拍着桌子跳起來罵道:“臭小子,大爺問話你敢不答!”話音未落,就飛快地伸手往他肩上抓過來。
只聽一聲金屬的摩擦聲,下一刻,百里騏手中的長劍已經抵住了大漢的胸口。在場的衆人誰也沒看清少年是怎麼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將背在身後的劍拔出來的,就連近在咫尺、已經被劍尖劃破衣服的大漢也不例外。但看到他手中的劍,三人的臉色倏變,另外兩人都拔出兵器指着他喝道:“你是長劍門的人?”
百里騏對什麼“長劍門”毫無印象,便冷冷答道:“不是。”
被長劍劃破衣服的大漢吼道:“大哥,別和他羅嗦。他拿着長劍門的劍,怎麼會不是長劍門的囧囧呢?”
百里騏垂眼瞟了瞟手中的劍——這是三天前那個妄圖對自己毛手毛腳的白癡的兵器,收拾了那傢伙後自己順手拿來玩的。其實這劍太長了,使了才覺得不方便,根本就是中看不中用!細算起來,只有那匹馬和那袋銀子倒是還不錯的……
等等!自己什麼時候學會胡思亂想了?時間緊迫啊!
百里騏甩甩頭,皺眉說道:“滾開,別擋我的路!”
……結果可想而知!
當手中的劍即將劃上一名大漢的咽喉時,百里騏突然一頓,接着腕上一旋,用劍柄將他敲昏,而後反手點住另外兩人的囧道。
“還不如殺了省時間呢!”當洗劫了大漢身上的錢袋,換了把長度合適的劍,又將三人拎到馬背上後,少年擦着汗不知對誰抱怨道。
給馬加了兩鞭子,百里騏將自己原來的坐騎和上面的三位“乘客”送走,這纔回過來將一錠銀子塞給呆若木雞攤主說:“實在對不住了,除了我們的茶錢,剩下的算賠你這兩張桌子。”說完便從拴在路旁樹上的三匹馬中挑了最中意的解下來,輕輕一躍便上了鞍背,徑自側騎着絕塵而去了。
良久,村婦走過來推了推猶望着大道的村夫問道:“柱兒他爹,你看那個是月前教咱們在此擺攤的那位少爺不是?”
村夫搔搔後腦勺,猶豫地答道:“我看着就是啊,可他咋不認得我們了呢?”
村婦想了想,恍然說道:“看那氣質模樣,定是有錢人家的少爺。他幫咱們也不圖回報,怎麼會費心記得咱們呢!”
村夫雖不贊同,但顯然也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釋,只得搖頭嘆道:“奇怪了,上次明明是那麼溫和的脾氣,這次咋變得這麼厲害?真是……”
自打進了朔州地界,來往的旅人逐漸多了起來,向百里騏行“注目禮”的人也急劇增多。其實,他自己也不願這麼引人注目,但從黎陽到北姜趕了一個多月的路,大腿內側的皮膚早已磨破幾層,他想不側着騎馬也不成了。
好不容易望到了朔州城門,百里騏趕忙將馬放掉——天知道他騎馬騎得都要吐了!
混在往來穿流的人羣中進了城,百里騏絲毫不耽擱地拉住一位老者問道:“請問南宮家的宅子在何處?”
老者奇怪地看他一眼,伸手指着街道說:“這條街走到盡頭,往左一轉,那最大的宅子便是南宮世家的祖宅了。”
百里騏剛道謝欲走,老者又叫住他道:“你若是找南宮家的人,在祖宅裡卻是找不到的。南宮家的新家主今天在郊外祁山的別院舉行繼任儀式,南宮家的人早三天就都過去了。”
“那請問去祁山要走哪邊呢?”
“哦,這個啊,出了北門,十里便能看見了……咦?人呢?”老者揉揉自己的眼睛,再看周圍,哪裡還有少年的影子。
十步一暗崗,五步一巡哨。
藉着暮色的掩護,穿過嚴密的守衛網,百里騏攀在一棵樹上靜靜地觀望着四周的情況。
這祁山別院幾乎佔據了半個山頭,亭臺樓閣到處都是。美則美矣,論起找人那可就困難多了。來來往往的人是不少,可他看了半天也沒發現哪個像是家主的……
正煩心着,突然聽到一個小丫頭喊道:“姐姐快點!家主等了半天了!”
家主?
百里騏眼睛一亮,低頭尋聲望去,只見一名綠衣少女捧着個盒子急匆匆地走過來,笑着應道:“來了來了,家主還在碧漪閣麼?”
當先的小丫頭噘着嘴埋怨道:“早就到滌塵居了啦!姐姐怎麼耽擱了這麼久?快隨我來吧。”說着,兩人便匯作一處並肩而行。
百里騏從樹上溜下來,悄無聲息地跟在兩人身後。
綠衣女子邊走邊笑着打趣那小丫頭道:“你又上不得宴席去,我看你怎麼比家主還急?”
那丫頭嘻嘻笑着說:“那還不許我遠遠看着麼?咱們家主長得那麼好看,一定適合這套禮服……”
兩個人三轉兩繞,穿過雕樑畫棟的長廊,最終停在一處館舍前。
百里騏不好跟得太緊,便再次躍上了一棵大葉豐碩的樹,居高臨下地望着。只見那小丫頭上前敲了敲門,一個梳着兩條辮子的可愛少女從門裡探出半個身子,笑眯眯地接過綠衣女子手中的盒子。門再次合上,又過了一會,一名身着禮服的女子走了出來,候在門外的幾名侍女都屈膝福身像她行禮。
百里騏微微一怔,實在沒料到赫赫南宮世家的家主竟然會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仔細端詳起那女子的相貌,他這才發現一路上兩個侍女確實所言非虛。淡淡的晚霞映得那身華貴的禮服光彩熠熠,女子宛若天宮仙姬,姿容端麗,氣質優雅。看她輕移蓮步,廣袖微舒,款款而行,身後的侍女分成兩排隨她從另一條道上分花拂柳而去。
遠遠望見她的步伐,百里騏便知她武功不弱,更加堅信了對她身份的猜測。正打算接着跟蹤,突然腹內咕嚕嚕一陣響動。想起不知不覺已經錯過了兩餐,百里騏當即決定還是先弄點東西慰勞自己飽受委屈的腸胃。閉上眼睛,憑着自己多年練就的敏銳嗅覺,百里騏尋着若有似無的香氣迅速消失在夜色裡。
他剛剛離開不久,滌塵居的兩扇門便同時打開,十名同樣裝束的侍女魚貫而出,列成相對的兩排立在院中。緊接着,那個梳着兩條辮子的少女蹦蹦跳跳地跑出來,轉身興高采烈地喊道:“主人快點啦,酒宴開始了啦!”
一身冰絲錦緞禮服的百里驥出現在門口,無奈地微笑道:“沒聽到剛纔表姐的囑咐麼?我必須最後一個入席嘛,去早了不行的。”
嚴湘根本沒聽見,只上上下下反覆打量着他,最後竟然呆呆的笑了起來。
百里驥捂着腦袋嘆道:“你不會又開始了吧……”話音剛落,少女就撲過去抱住他,幾欲掛在他身上,邊蹭邊傻笑着說:“我家主人真是太好看了!怎麼會這麼好看呢?真是閉月羞花、沉魚落雁、傾國傾城、天仙下凡……”
滿臉黑線的百里驥幾乎要把下午吃的點心吐出來了,周圍的侍女也都紛紛低頭偷笑。
“主人的臉都被你丟盡了!”跟着走出來的嚴雲一把揪住嚴湘的後領扯開她,伸手將她抱過的地方撲打整理了一遍,以一種專業地眼神審視了一陣,直到百里驥被她看得開始發怵了才道:“好,就這樣,千萬別亂碰!要保持完美的形象出現在他們面前!讓他們全部看得目瞪口呆!”
百里驥完完全全是“三無”了——無力,無語,無奈!
好在南宮家的侍女還比較知機,一人含笑福身道:“時辰已到,是否可以移往正廳?請家主示下。”
不比不知道,看看人家教出來的孩子多乖巧懂事!反觀自己的這兩個,真是……
百里驥心中感慨,臉上帶着溫和地笑意點頭答道:“好,前面領路吧。”
十名侍女,再加上嚴雲嚴湘,六人在前六人在後,把百里驥圍在正中間。一路上,經過的所有人都低頭行禮,貌甚恭敬。
百里驥淡淡地微笑着,突然想起以前在皇宮中遠遠看過皇帝的儀仗,似乎也不過就是如此。
王侯將相麼……心中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驀然而生,少年溫潤細緻的臉上不覺閃過隱隱霸氣。
一行人來到燈火輝煌的八方堂時,大廳裡面早就坐滿了人。
南宮世家雖是武林大家,但衆多子弟中也不乏經商入仕之人。即便算不上是鐘鳴鼎食,那也是有相當規矩教養的。按江湖規矩,拋開長幼輩分,家主爲尊。此時見百里驥來了,不論老少一併都站了起來,只聞衣衫佩飾輕響之聲卻無半人私語多言。
按南宮舒的說法,不同於上午的繼任典禮,此刻的聚會完全算是家宴xing質,因此堂上的諸人也都是親戚。思及此處,百里驥換上親切的笑容,大步走到主位上站定,朗聲說道:“勞大家久候了,都坐吧。”言罷,一撩衣襬帶頭坐下,身後的侍女也一字排開,嚴雲嚴湘侍立左右。
衆人紛紛落坐。百里驥放眼看去,只見堂下的百十號人中幾乎全是女子,爲數不多的男子也是老的老小的小,竟大有yin盛陽衰之象。南宮家的女子自小也都修文習武,氣度見識多是不凡,相貌也都屬中上,此時花團錦簇的列在席上,真是好不耀眼!端坐其間,百里驥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以前電視中演過的那部《楊門女將》……
開宴不久,南宮舒便盈盈站起身來向百里驥舉杯道:“上天庇佑,保我順利尋到家主。還望您能不負重託,將我南宮一氏發揚光大,奪回武林盟主的稱號!”
“姐姐客氣了,我自當盡力。”百里驥迅速調整好情緒,笑着飲盡杯中之酒。
在長房大小姐的帶動下,一直不算活躍的氣氛頓時有所改觀,衆人慢慢開始上前敬酒,有些膽識的還會旁敲側擊地攀談上兩句。百里驥始終笑語相對,兵來將擋,有問有答;南宮舒也始終坐在席首笑看着……
夜近亥時,當伏在清平閣樑上的百里騏幾乎快要睡着的時候,終於聽到了遠遠傳來的人聲。
門被推開,兩個小廝擡着一個大木桶走了進來,後面跟着一隊提着水的侍女。小廝在屋中放下木桶,那些侍女依次將水倒進桶裡,沒多久就倒滿了大半桶。另有兩個小廝擡過一架屏風,半圍在朝向門口那一邊。
百里騏實在沒料到這個南宮家主還有大半夜洗澡的習慣,當即感到鬱悶無比。雖說他自認不是什麼聖人君子,但好歹也不至於變態到偷看女人洗澡。待到這羣小廝侍女關上門離開,百里騏立刻跳下地來準備到外面躲會兒。
纔剛落地,他眉頭一皺,又迅速翻回樑上。低頭看去,只見進門的是兩個豆蔻少女,其中一個就是滌塵居那個綁兩根辮子的小丫頭。
兩人將手中捧着的布巾、皁角之物放在木桶旁邊的椅子上,又將乾淨的衣物放到牀上。那少女邊放東西邊不悅地嘟囔道:“那羣人真討厭,灌了主人那麼多酒!”
另一個嘆了口氣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好在主人提前料到,先吃了些解酒的藥。”
“那也傷身體啊!最近一陣子主人受得累、費得神還少麼?”少女鼓着腮,氣得跳腳。
“是啊……我們明天再燉些補品給主人喝吧!”
“這是當然的啦!”
“不過主人討厭喝那些個東西呀?”
“不管啦!實在不行用硬灌也要讓他喝!”
……
兩個人越說越起勁,絮絮叨叨的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百里騏耐着xing子又聽了小半個時辰,其間幾次忍住纔沒打出哈欠來。
終於熬到兩人離開,百里騏趕緊飄然落下,身形一閃移到門邊。正要開門溜出去,突然聽到有極輕的聲響。來人顯然修習過上乘的輕功,步調輕盈入風,是以對方靠得近了他才驀然警覺。
實在不甘心像猴子似的總跳上跳下,百里騏心思一轉便回身躥到牀底下躲了。
房門開處,百里驥穩穩地走了進來。反手閂上門,他面上的笑容卻再也掛不住了,靠着門板蹙起眉頭。
雖說至今基本上還算是一切順利,但南宮家的人當他是酒缸麼?這麼個灌法就是吃了藥也架不住啊!而且這一身的酒氣,連他自己都要被薰倒了……
目光轉向屏風後水氣氤氳的大木桶,少年面色稍霽,一路脫着衣服走過去,迫不及待地泡進溫涼的水中。
躺在牀底下的百里騏看到一件件落到地上的衣服,突然覺得有些可笑。蒙着臉藏在牀底下聽人家洗澡,從任何角度看自己都像是傳說中的採花賊!如果此時被發現了,就算自己說出真實目的恐怕也沒人會相信了吧?
百里驥難得的什麼也不去想,愜意地泡在水裡。
百里騏反覆默唸着“聽不到”,鬱悶地躺在地上。
兩人的距離不過兩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