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姜風動 16.雲陽盛會
雲州郡地處三國交界,自古就是連通四方的交通要道。本來雲州一直是屬於東渝所有,但在熙榮元年(北姜顯勵七年)時連同北通郡、北安郡一起被割讓了出去,自此劃歸北姜版圖。然而云州的歸屬並沒有改變它在江湖人的心中的特殊地位,十年一度的武林大會依然根據慣例在雲州首府雲陽召開。於是,東渝熙榮九年(北姜顯勵十五年,黎陽宣寧八年)八月初八,衆多江湖豪傑紛紛匯往北姜,聚於雲陽千梓湖畔。
武林大會之於武者就像詩社之於文人,無名的希望能夠一戰天下聞,有名的希望可以問鼎盟主之位,淡泊名利的只想交流切磋技藝,心懷抱負的正好趁機蒐羅能人……會期七天,採取擂臺挑戰制,直到十五那日最後一個留在擂臺上的人即是新任盟主,此後的十年間將由他(她)保管號令武林的玄罡劍。
一大早,千梓湖周圍就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其中大多是初出江湖的年輕一輩。按慣例,大會要在午時正纔開始,取浩浩武林“如日中天”之意。而他們之所以提早來了,要麼是因爲沒有經驗,要麼是爲了早些看看會場的環境。
近百年來的武林大會都是由東渝武學世家、同時也是雲陽富商的慕容家主持的(雖然雲州歸了北姜,但就武林勢力劃分而言慕容家還是算在東渝),不過說是主持,也不過就是發發請帖、搭建雅座、預備茶水之類的零活。擂臺是百年前修建的舊址,由十八根石柱做基,穩穩紮在湖中央。六邊型的平臺高出水面近一丈,六條小臂粗的鐵鏈從各臺角直連到岸上,從空中看彷彿一張巨大的蛛網。這些鐵鏈便是通往擂臺的通道,雖然千梓湖不大,但能不用借力就上到擂臺上的人絕對是極少數的高手,而至於那些藉着鐵鏈也過不去的人自然也就沒有打擂的必要了。
除去江湖人士不表,早早來到湖邊的還有許多賣吃食酒水的商販。不要誤認爲武林大會是什麼神秘的活動,正相反,整個會場都是開放的,不會武功的人也可以觀看。只不過因爲普通百姓對江湖人士有幾分忌憚恐懼,所以到場的絕大部分還是會武的。
另外,除了受邀坐在雅座的世家家主和大派掌門,其餘的人都沒有固定的位置,當然也沒有點心茶水伺候着。畢竟這是江湖比拼,不是年終節下的茶話會。然而武功不能當飯吃,上臺的固然耗費體力,光看着的也要吃喝。可偏偏很多江湖人都不喜歡自己預備“口糧”,基於這個原因,嗅到商機的商販們才肯頂着日頭,冒着可能被失掉準頭的刀劍暗器誤傷的危險前來湊熱鬧。
日影漸短,人流愈增。
從巳時末開始,雅座上的貴賓陸續到場。這些盟主之位的有力候選人彬彬有禮地相互寒暄,不管最後是否要全力相爭,至少在此刻在面上還是非常和睦的。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自然要顯示出自己良好的教養。況且這麼邊聊天邊喝茶,等待的時間也就過得容易多了。
雅座上各個座位的設置雖有角度差別,但也沒什麼好爭議的。這種從前到後按扇型排開的方法是依照歷屆大會的規矩,百年來從未改過。反正坐在哪裡和挑戰順序無關,因此誰也不願無端質疑讓別人瞧出小家子氣來。
最前排三張坐椅便是爲三國中最顯赫的三個世家準備的。正中的位置是作爲大會主持的東渝慕容家,左邊的是黎陽崔家,右邊的是北姜南宮家。慕容家主因爲主持的身份按規矩不能參加盟主的爭奪,由他坐在中間剛好可以隔開另兩個最受武林關注的人。
離開場還剩一刻鐘,慕容家現任家主慕容司陸準時到場。他一走近,雅座上的大部分人都站了起來,剩下幾個年長於他的也面帶笑容地點頭示意。
目光滑過場內還空着的兩張椅子,慕容司陸面不改色,微笑着向衆人一一答禮。他本來已經年近六旬,但風采氣度仍是不凡,上好的修爲與平和的xing情使他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年輕不少。這已經是他第三次主持武林大會了,各種程序都是輕車熟路,置身事外的他可能要算是在場衆人中最輕鬆的那個了。
一陣熱鬧過後,慕容司陸在最前排中間的位置坐下,向身邊的崔長河笑道:“崔盟主久候了。”
“慕容兄哪裡話!真是折殺小弟了。”崔長河呵呵笑着擺手,眼睛瞥着那剩下的一個空位問道:“南宮家主怎麼還沒來?聞聽他五日前就已到了,今日倒遲遲不見!都說他年紀不大,誰知竟如此輕狂,讓我們等也就罷了,讓慕容兄也候着就實在有些說不過去了。”
慕容司陸淡淡一笑,擡頭看了看太陽才答道:“南宮家主既然來到雲陽就應該不會缺席,此刻還沒到場,只怕是被什麼事拌住了也未可知。離開場還有片刻,我們就再等等吧。”
崔長河長嘆一聲道:“慕容兄真是好氣度,堪當武林楷模。如今那些晚輩若能學得這一兩分,也不至於如此不濟。”
放下手中剛端起的茶,慕容司陸清明的目光投向遠方,口中應道:“崔盟主言重了。‘長江後浪推前浪’,放眼這江湖之廣,總會是年輕人的天下啊。”
正在這時,從東邊遠遠傳來一聲長嘯。衆人循聲望去,只見一簇人影疾速靠近。再看時,卻是八個人擡着一頂轎子,運起輕功飛奔而來。其後緊跟着的一箇中年男子和一個玄衣青年也都使着上乘的輕功,兩人還各帶着一個少女,一行人轉眼就到了衆人的跟前。
轎子在置着雅座的高臺前停穩,擡轎的侍從退到一旁,那兩名少女上前打起了轎簾。在那一瞬間,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同一處——身着墨紋白衣的俊美少年微微彎身走出來時,原本喧鬧的會場倏然靜了下來,片刻後又變得更加沸騰。
少年不管下面熱烈討論着的人羣,轉身優雅地走向雅座上那個唯一空着的位子,同時拱手朗聲道:“在下途中略爲耽擱,勞各位久候了。”
座上都是些見過大風浪的老江湖,然而此刻他們一個個俱是目瞪口呆,驚訝之色益於言表,只有慕容司陸表情不變,微笑着點頭回禮。
少年瀟灑地一撩衣襬,端坐到屬於他的位子上。
如果說剛纔部分人只能看了個側身背影的話,那麼此時,坐在看臺上面朝衆人的少年無疑是大大滿足了大家的好奇心。他的相貌承自父母,本就是萬里挑一俊美無儔,更兼少年身姿掩不住雍容氣度,恰如那初升朝陽枝頭新蓓,灼灼的直耀人眼。偏偏和他同列一席的衆人都是他父輩、祖父輩甚至太祖父輩的年紀,縱然保養的再好又如何比得了二八華年?與他們同坐一處的少年非但氣勢上不遜色,反被襯托的更加出衆了。
目光從各個角度投來,名副其實是萬人矚目。
看臺雅座之上,幾個坐在少年身後的掌門臉上都多少有些尷尬,不是端起茶盅作細品狀就是找臨座的來攀談。反觀少年卻仍舊是神態自若,端麗的臉上笑容若有似無淡如雲煙,星眸微斂看不出絲毫不悅,大方地任人觀看議論。
他自面色不改,侯在臺下側旁的隨從中有幾人早就不痛快了——嚴湘氣鼓鼓地瞪着那些露出癡傻神情的男女老少;嚴雲抿着嘴板着一張俏臉;翟忻面無表情地盯着自己的靴面;何商鬱悶難遣神思恍惚,時而看向臺上時而望着人羣,臉上顏色忽青忽紅須臾數變。
離他們不遠處,崔邇和崔參也站在那裡。自打看見少年的容貌,崔參就一直在發愣,恍惚間聽見他身旁的二哥喃喃自語道:“我怎麼覺得這南宮家主好生眼熟,竟像是在哪裡見過似的呢?”
“是嗎”,崔參立刻驚醒,接口連連附和說:“我也有這樣的感覺呢!”
崔邇想了想又搖頭說:“可是這樣的人物若是見過一面我也不至於忘記吧?看他的年紀應該不大,想必是初出茅廬,我們從未去過朔州怎麼可能見過他呢?”
崔參聽後良久,才勉強點了點頭,蹙起眉來繼續打量着座上少年……
時至午時,會場秩序卻是少有的混亂。但慕容司陸畢竟經驗豐富德高望重,只見他從容地站起身邁前幾步,擡手拂袖揚聲道:“諸位——”
他這一聲看似不大,實則勁力內藏,遠遠飛渡水面直抵會場內每個人的耳邊,躁動的人羣驟然安靜了許多。
“——今日匯聚於此,共饗武林盛事。規矩流傳百年不消多言,只請各位謹記:武尚精神技藝,並非恃強械鬥,即請點到爲止,莫要傷及他人xing命爲好。”
說罷,他左手自僕役捧上的托盤中拿起一張金漆勁弓,右手搭箭瞄向豎在擂臺北側的旗杆。一道金光激射而去,穿了蓋住旗杆頂端的紅錦一角,將它拉開後飛出十餘丈才落到水中。高高掛在旗杆上的正是號令武林的盟主信物——三日前才由上屆盟主崔長河處取回的玄罡劍。
人聲鼎沸,大會由此正式開始。
擂臺上很快就有兩人比劃起來,但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們的水平級別是在什麼檔次上,因此人們只是輕鬆地看着熱鬧,完全像是消遣一樣。
智商正常的人都明白,按照賽制,越早上來的就越吃虧,縱使個人再強也不可能經受住連續幾天的車輪戰。歷史上最高的記錄是在六十年前的那次會上,曠世奇才南宮芮第六天上臺並堅持到了第七天的午時,最終當仁不讓地奪得了盟主之位。從那以後,彷彿慣例一般,前五天只供大家交流切磋,真正的爭奪就要等最後兩天了。
雖然明知如此,但爲了顯示鄭重,雅座上的衆人都不好立刻離開。可是擂臺上如同兒戲般的比試又怎麼可能入得了這些人的眼,漸漸的大家開始閒聊的閒聊,走神的走神,只有最前排的三個人還望着前方。
一場比試結束的空擋,慕容司陸收回視線,一瞄崔長河,見他的眼睛正望着高杆上的玄罡劍;再看另一邊,少年也在專注地看着擂臺,可視線卻定住不動,他兩手攏着,右手轉着左手拇指上的血玉扳指,分明是在出神了。
百里驥確實是在出神。
自從朔州一別,百里騏就不見了蹤影,到了約定的日子也沒有來和他匯合。雖然說他早已預備了第二套方案,但今天早上他卻遲遲不動,想着也許再等等百里騏就會來了。
最終他還是失望了,然而比失望更強烈的還是擔心。
這世上恐怕沒人比他更清楚百里騏的xing格——那人爲人雖冷淡,卻是十分重信義。因此,除非百里騏無法趕回來,否則便一定會遵守和他的約定。
內心惶惶不安,百里驥面上卻是滴水不露,維持着若無其事的樣子。他的一顆心早分作兩半,一半在擔心着百里騏,另一半在籌劃着日後的行動,哪裡還有看熱鬧的空閒?擺在座上的不過是一具空架子罷了。
突然,他臨行前特地戴上的玉佩似乎動了動。察覺到這點的百里驥渾身一震,元神瞬間歸位,身體“砰”地撞到了椅背上。
身側的人是何等耳目,立刻朝他看了過來。
百里驥轉臉對着慕容司陸微微一笑,輕聲說道:“前輩見諒,這……實在是有些無趣啊……”
周圍幾個豎起了耳朵的人聽到他這麼說,紛紛都放下心來不再注意他。慕容司陸卻什麼也沒說,只寬容地一笑,繼而轉頭和崔長河聊了起來。
百里驥心中感激,當下也不耽擱,立刻放眼在偌大的會場中仔細搜尋,然而會場範圍太大,找了半天也沒看到百里騏的影子。心中正在疑惑,突然西側岸邊靠近看臺處的水中一串水花蕩起。百里驥心中一動,尋着那方向望去,只見一個頭戴斗笠的人手觸着帽檐,幾不可見地向他點了點頭。